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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辞冰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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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下了好几场鹅毛大雪,几乎把整座小山都给封了。好在,这山足够的小,还不必担心发生雪崩。我只是觉得出奇冷,在屋内,在书堂里,任是炉子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我还是要捂住了暖手壶子,春晚在炉子上常烧有热水,不停灌到我的暖手壶子里来。可史夫子禁止在课堂上使用暖手壶子,于是我双手捧书,就好像捧着一块冰砖,坐得久了,手脚都冻得没有知觉,嘴里还在读书的时候呼出热气,以证明我还活着。
史夫子待我不如从前严厉了,他甚至很少点我起来背诵。我猜魏忠贤的倒台肯定叫他长舒一口气,不然教育我的重任还真是叫他一刻不敢怠慢。史夫子到底也只是个古代私塾先生,或许我该谢谢他崇尚那个时代最流行的思想:女子无才便是德。看看他是怎么教育耿乔的便知,耿乔不用作诗,不用背书,不用学武,只需会作女红,会读《内训》,会陪着下一盘必输的棋,会弹一些哀怨的琴曲。但是史夫子对我的松懈令我求之不得,我只谢谢他未在魏忠贤倒台后把我给扔出去,我读了十多年的语数外物理化,连色盲是怎么遗传的都知道,新中国早就把我培养成全能的国家栋梁了,我不想再受一次寒窗苦读的罪。
我知道在这个时代里我不需昏天黑地的上京赶考,和众多精英书生们抢饭碗,但是这个时代所要求女子会做的我同样还是一样不会,长叹一声,早知今日,我当初就绝不拼死拼活地去抢重点大学那块唐僧肉了。瞧瞧,学了那么久的广播啊电视啊电影啊,回了古代,还真是连个屁都没机会放了。
跟着夏蒙这个五短身材的勇猛汉子学了半天长春拳,总算暖和一点了,但出了汗,被窗户缝里溜进来的风一吹,忍不住鼻涕都流下来了。那边李格晖还在一拳一拳打得认真,口中嘿哈有声,我暗暗好笑,就只有李格晖那么把夏蒙当个师父,那点粗浅的功夫真是和我在大学里修的武术课没区别,花拳绣腿这形容词准是天生为我而造。我走过去,拍拍李格晖的肩,“喂!”
“嘿!”他回头飞快看我一眼,口中含糊道:“干吗?”又忽然大喝一声,“哈!”扎稳了马步,双肩往后一挫,立时往空气中狠狠打出一拳,倒是把我给惊退了半步,我站远了,大声道:“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他舞完一套拳法,拿袖子擦了擦汗,才狐疑着问我:“什么好东西?”
我闭嘴只笑,拉了他往外走,走到竹林中,问他道:“你武功现在如何了?砍的下来竹子么?”
他素来自负,哪能示弱,自然说没问题,于是我定要他砍下两节来,他抽出了随身的匕首,弄了半天,像锯木头一样好不容易给弄了两节粗细均匀的竹子,连起来差不多手臂长短。
我拍掌大乐,他却瞪我一眼,不知我耍什么把戏,我又指挥他将各节竹子顶端都钉出一个小洞,然后从袖子里扯了细细一条布出来,穿过小洞,将两节竹棍给绑结实了。
“这个送你!”我将自制的“双节棍”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睁圆了眼。
我拿着棍子一端舞动了一番,做了一个李小龙的姿势,口中怪叫一声,随即道:“武器!”
“枉你是习武之人,连这兵器都没见过,你练好了这双节棍,肯定能打赢白明祀。”我继续煽风点火。刚才李格晖在习武堂里面那“嘿哈”实在太有李小龙风范了,我忽然就来了灵感,觉得他应该“快使用双节棍,嘿嘿哈嘿……”
我想着李格晖变身李小龙的样子,忍不住满脸都是笑意,哪知道被竹林风一吹,一连打了五个喷嚏,简直就是连珠炮弹,李格晖看看手中的双节棍,既是觉得新鲜又有点疑惑,见我打喷嚏,忽然张开双手就把我抱在怀里。我大惊,刚要推开他,他却毫无芥蒂地说道:“你怕冷,你送我双节棍,我送你一个超级大暖筒。”
人家说,人生之中最快意的事情,不过就是“雪夜读禁书”,对我们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言,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意淫那些英雄儿女豪情万丈战场杀敌笑傲江湖,要比真的去赤身肉搏拼个断胳膊断腿过瘾很多。这几天从温宝荣那里骗了几本明代的流行小说来看,真是应了李商隐那句“蜡炬成灰泪始干”,往往一晚上要牺牲四五根蜡烛,我才能不舍地进入梦乡。
温宝荣这人虽然对我仇根深种,但奈何胆小怕事,白长了一身肥肉。偏偏还有个喜欢炫耀的毛病,最近迷上了不务正道的通俗小说,逢人便要大吐飞沫将那些故事说的神乎其神,这个人不当说书的还真是太屈才了。所以这些日子温宝荣的人缘开始出其不意地好起来,大家都要听他讲故事啊,独此一家别无盗版。他那唾沫子就一阵风一阵风,想不沾上都难,风里带来了几个关键性的词汇:“只见那齐天大圣……一朵筋斗云十万八千里……金箍棒当头一落……”
哎哟,这猪头竟然讲起《西游记》了,于是我某天大摇大摆地走进温宝荣的屋子,仔细将他一众流行小说都搜了出来。温宝荣苦着脸,站在一边使劲扯自己衣角,眼睁睁看着我巧取豪夺,我只对他说,“瞧见李格晖近日老拿着两只棍子舞来舞去的没?告诉你,他在练个神秘的功夫,练好了连白明祀都打得过,李格晖说了,他要赏脸瞅瞅你这几本小人书,你要是……哼哼,他可是不怕跪书堂的,就照着你当初的这么给你来一下!”我说着,故意装出一副阴森恐怖的表情,做了一个拿石头敲头的动作。温宝荣那胖脸一抖,吭都没敢吭一声。
不得不感叹古代人有文化啊,现代人是文盲啊。人家不务正道的通俗小说,十岁小儿平时消遣看的,到了现代就变成了四大名著,成了文艺青年的高尚嗜好。我若不是无聊得很了,绝不会看这种中央电视台率领着各地方卫视翻来覆去播了没有一千也有五百遍的《西游记》,我觉得中央台这么做对我最深的荼毒就是,即使躺在一个即将要到崇祯元年的书院的被窝里,还会在做梦的时候梦到六小龄童那张猴子脸,连带着一句台词“孩儿们,给我上啊”。
“孩儿们,给我上啊!甙!妖精,还不现形!”后来这张脸就变成了李格晖,我传给他看了小说,他竟然自封为大圣将军,然后每天棒打温宝荣的戏码就要上演。温宝荣惊得只有冷汗,结结巴巴地道:“大圣将军饶命!小的本是山上的黑熊,偷喝了王母娘娘座下的瑶池水,日练夜练练成了黑熊精……”
显然这武戏比温宝荣独个儿说书还受欢迎,大伙儿齐声起哄,简直就是要把这山头变成花果山水帘洞。李格晖还拉了我来扮演面如冠玉的唐僧,一脸赤诚地对我说道:“师父!有弟子在,定要护你周全去大雷音寺取得真经!”
这么玩闹了一些时日,忽然有一天,李格晖抱住又是错愕又是惊怕的温宝荣道:“八戒!大师兄错怪你了!这些日子以来你受苦了!”
之后的大结局自然皆大欢喜,大伙儿高唱着“你挑着担,我牵着马……”从草地这边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到这边。
我轻呼一口气,还好给李格晖看的不是《水浒》,不然他还真要把鹿鸣变成梁山泊,把自己变成宋江了。当然,我相信他要是看了《红楼梦》,安全系数会比较高,纵然鹿鸣变成了大观园,他也绝不会做贾宝玉。
其实我并非不喜欢冬天,我只是不喜欢在冬天里,不但没有暖气空调,还要住在连窗子都是纸糊的地方。躺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果然就听见那窗上的纸被冷风吹得呼拉直响,好不容易睡意朦胧了,却听见窗外一声声“小沈子——小沈子——”恍若叫魂般把我惊醒。
我裹了一床被子去开窗,还未开腔先打喷嚏,李格晖的头冒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颈子细长的瓶,神秘地说道:“给你的好东西!”
我接过来凑近看,一股醇香的酒气扑鼻,他又道:“每日睡前喝一小杯,暖身子。”
我心中一喜,呵呵道:“你从哪里搞来的?”
他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轻声道:“我自有办法,你放心喝便是了,只不过平时小心藏好,别叫那些嘴馋的耗子闻到了酒香。”
从最初的精美糕点到现在的几十度白酒,若说下次李格晖弄来的是香烟大麻我也不会惊讶了,李格晖若愿意做个投机商人一定大有前途,就算是坐了牢,他也必定是监狱里那个搞物流的,非法物资流动摊贩。可惜他志不在此,整天抱着他那双节棍睡觉,做着大将军的美梦。
要过大节了,书院反而冷清了下来。史夫子再不尽人情,也不能阻止他的学生们回家去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而我原本就是没家的人,只好孤单单留在书院里,也好,免得还要面对些不认识的狗屁亲人亲戚行大礼,我过年本来最怕的就是走亲戚,现在真是“无亲一身松了”。
除夕一大早就起来帮史夫子的院子打扫卫生,史夫子没有子嗣,我守着史夫妇二人,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但也可怜二老这大过年凄清的光景,于是少不得左一个先生右一个师娘,扯着嗓子多笑几声,好给这诺大的院子添几分生气。连史夫子脸上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我看这冬天的冰雪也快化了。
史师娘听我叫得甜,把我搂在身前,好不欢喜,又做了许多可口的饭菜,令我终于领略到明末年间的家常菜水准。我一边大嚼大咽,一边想早知有这等好事,该多学点小燕子撒娇的本领,那我也就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有史老头这铁靠山,也不用整天拿李格晖来狐假虎威了。
搞好和领导的关系永远是有益的事。史夫子下午就带我去了他的藏书阁,乖乖,一进门,那么十余排顶天立地的书柜,简直可以媲美大学图书馆,而且书籍排列整齐有序,各排书柜上都用小楷仔细标注了类别,书册一尘不染,看来是有人常常打扫之故。
史夫子捻着他的山羊胡子,颇为得意地审视着这藏书阁的每一个角落,对我道:“泽儿,藏书阁是书院的禁地,一般学生不准进入,原本这藏书阁一直都是明祀在替我打理,但他现下有要事在身,总是在外的时间多些,我想了想,你秉性聪明,又孝顺忠厚,从今日起我就准你可自由出入藏书阁,阅读阁内书籍,兼定期打扫和清理藏书阁。”
哎哟,我暗骂,把这么大个烂摊子丢给我了,可知我一看到这么多书头就要发昏,可知我从前在大学那个年久失修的图书馆里找一本书找到以为自己双目皆盲,可知我是GOOGLE搜神但绝不是图书书目管理员,我只听到冥冥中上帝在对我说:书海无涯,回头是岸。
心中这样想,脸上还要装做欣喜若狂,用我的童子声大声道:“谢先生垂青,弟子受宠若惊!”
这山中的清冷在这一夜尤甚往日,没有烟火,没有炮竹,也没有春节联欢晚会。除了史夫子夫妇和春晚,我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屋子里火炉把空气都熏得暖洋洋,守完夜开了门出去,却是一下子被那阵冰凉凄清袭得连呼吸都滞住了。我有些自嘲,人家说当一个人开始对过年不再充满期待,那么就是长大了,可是这一次,我竟然也有点开始想念与家人团聚,想念曾经陪伴我二十多年的那个世界的一切,因为那些往事是如此熟悉而亲切,而在这里,我不知从哪里来,不知往何处去。
回屋去取了酒,春晚已经困乏地在床上呼呼睡去,我独自出门来,双臂抱紧了自己,低头快步紧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看到了两盏在夜色中暗暗摇摆的红灯笼,我轻手轻脚地走去,吱呀一声打开那扇木门。
点燃了蜡烛,一团清浅的烛火围绕着我,这里还是同下午来过的时候一样。史夫子在的时候,我未能好好查阅这些书籍,此刻却忽然来了兴致,想找一两本合意的书陪我度过这个冷冷的大年。四书五经二十四史,刚开始时不外乎是一系列常规书籍,到后排则有许多我根本闻所未闻的书籍,我手指在这些书目上轻轻摩挲,过了一晌,方才抽出了一本。
藏书阁的冷,竟然比之户外还要阴湿三分。我取出怀内的酒,饮了一大口,一股暖流顺着血液散发开去,我不觉尽兴,又饮了一口,这才觉得好似练过了九阳神功似的周身舒畅起来。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木门又吱呀一响,我一惊,忙从书柜之旁探头望去,只见门口一个黑黑的影子,似乎也被眼前情景怔住。他轻咳一声,走到我近旁,我抬头,才就着烛光看清了那张脸,淡然若定,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冷气。
白明祀身上披着一件镶金丝滚边的白狐大氅,平添了几分威严与贵气,看他眉宇间的风尘仆仆和鹿皮靴上的湿迹,该是刚刚抵达鹿鸣书院。
“我路过这儿,看见有光,我以为是先生。”白明祀一边解释,目光却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看到我手上的书,神色中多了一分探究,“庄子内篇,逍遥游?”
我脸上一红,讪讪地道:“随手拿来读读。”
白明祀看起来竟没有离去的意思,倒是脱了大氅顺手搭在手臂上,又往旁走了两步,用两根手指托起一盏酒壶,挑眉道:“你喝酒?”
我刚才贪杯多喝了一点,哪知道这酒后劲极厉害,只觉得整个头脑烧起来,好像所有的热气都在往头顶冒,脚底却是凉飕飕又没劲道。
“我想学那个!”我指着白明祀挂在腰间那款墨绿色的短笛。今夜真是出奇的反常,人说烈酒壮胆,我还装小儿撒泼,两样占齐,但是白明祀的笛声真的很好听。
白明祀目光闪动,缓缓走到我面前,半蹲下身子,凝视我眼睛,道:“你从前很怕我,怎么如今倒是脱胎换骨似的。我还记得你从前对先生说,沈淳泽将来不奢求才高八斗,只求比白明祀高一斗而已。”
我听着诧异又汗颜,没想到沈淳泽还颇有自负涓狂的一面,竟然夸下海口,白明祀摆明了一副记仇的样子,怪不得一直对我爱理不理的。
“……才高八斗比不上会吹笛子。”我低下头自言自语,酒气上涌一阵昏眩,看见自己的鞋变成了两双,又变成了四双。
沉默了一会儿,白明祀轻轻扶助我欲倒的身子,用手探了探我额头,说道:“醉了?”
他手指如冰,在我额头好像洒了点点雪花,我不答话,就势靠在他肩头,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原来我一喝醉就想睡觉。白明祀摇摇我,轻声道:“要睡觉,怎么不回屋里头去睡?”我听到他吐气就在耳畔,撩得发丝痒痒,迷糊道:“冷——到处都冷,酒也不暖身子。”
忽然觉得肩头披上了厚厚的衣物,眯眼看,原来是那件昂贵的白狐大氅,把我小小的身体紧紧包了起来,帽子套上头,松松垮垮地耷拉着,遮住了半张脸。此刻的我一定十分可笑,因为我看到白明祀的眼里,一抹怪异的色彩一闪而过,而他似笑非笑的嘴角,则显得高深莫测。他一手把我抱起来,一手拿书,脚刚要跨出门槛,我忽地嚷:“我的酒!”
“小孩子,喝什么酒。”他一边说,脚下不停步,就抱着我走出藏书阁。寒风凛冽,山野间几股气流交错碰撞,发出一阵妖异的呼啸,我的酒意一下子就被刺骨的冷意给浇灭,裸露在外的脸好像被刀割似的生疼,忍不住瑟瑟发抖,迟疑着,还是伸手抱住了白明祀的脖子,将脸埋在他温热的颈项里。
白明祀偏偏生了那样一双冰凉的手,但怀抱却十分暖热,他不说话,脚步生风,就把我抱到了屋内。炉火已经烧尽了,春晚睡得正香。我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敢大口喘气,生怕惊醒了春晚,令他看到这情景。好在白明祀也手脚够轻,他将我放在床上,仔细盖了被子,把被角都掖实在了,又加盖上白狐大氅。我闭着眼,听了半天动静,才微睁了一条眼缝,却看见他炯炯有神地盯住我,一双眼眸有如纯黑的明星,我吓了一跳,赶忙又闭紧了眼,感觉有人在我被子上轻拍了两下,低笑道:“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