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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明月几何 ...

  •   史夫子这一次罢课一罢就是三天,第四天门生们想睡个懒觉,结果史夫子一人拿着竹尺冲进屋里,把门生们一个个从床上给打起来。就在乱哄哄的气氛里,学堂又开始恢复朗朗读书声。
      史夫子在挨门挨户敲屁股的时候放过了我,他一反常态,竟然未曾过问过这个他最得意的门生。
      我这近一个月的日子过得从悠闲到无聊,如果给头上的伤疤洒点水,大概连花也可以长出来了。原来无事可干的日子和拼命背书的日子一样辛苦,我努力给自己寻找乐趣,一个月来已经带着干粮游遍了这一带的山野,还美其名曰野外训练。依地形来看,这里大约是一片不算太高的丘陵,往这丘陵的东方一直走,尽头有一座天登大石,登上石头穷千里目,山脚下那片市镇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这书院虽人烟不旺,但占地却不小,除了我们住着的几进院子,还有读书堂、习武堂、藏书阁以及史夫子居住的一进院子。这几处以花园和回廊连接,读书堂前一片草地十分开阔,又是学生们课外活动的好场所。

      中秋明月夜,史夫子也比平日和善了几分,同学生们一起吃了晚饭,还特意召大家到昭然亭内赏月。昭然亭几盏灯笼比月亮还亮,桌上放着些月饼和水果,倒是叫小儿们眼馋。史夫子把众人巡视一遍,道:“今日赏月,学生们也不必拘谨,老夫平时教导你们只是一些常规的学业,并未十分关注你们个人的心性心思,趁这个良宵佳节,你们每人对明月作一阕诗词,老夫想听听学生们如何学以致用,这作的最好的,老夫就把桌上最好吃的玫瑰栗蓉月饼嘉奖给他。”
      这话一出,那围绕着月饼转的眼睛已经收回去一半,我心中偷笑,要让十多岁的小儿对着一轮月亮长吁短叹,那也实在有点矫情吧,那整个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耷拉着脑袋左摇右摆,哪知道史夫子道:“泽儿,你先来。”
      我立时感觉如同回到英语课上,变成了张口哑巴,愣了半天,忽然灵光一现,畅声道:“先生,前几日弟子见明月将满,一时兴起作了一首残词,今日既然大伙儿兴致高昂,泽儿想将此词谱曲唱与大家听,多添几分热闹,不知可否?”
      史夫子一听,便微露笑意,道:“如此甚好。”
      我清了清嗓,开口唱道:
      “绿纱裙 白羽扇珍珠帘开明月满
      长驱赤火入珠帘无穷大漠似雾非雾似烟非烟
      静夜思 驱不散风声细碎烛影乱
      相思浓时心转淡一天青辉浮光照入水晶链
      意绵绵心有相思弦 指纤纤衷曲复牵连
      从来良宵短只恨青丝长
      青丝长多牵伴坐看月中天”
      我一曲唱完,众人拍掌叫好,史夫子却面色不豫,只淡淡说道:“此曲太过儿女情长,泽儿你胸中应当有些大志才好。”
      我心想,你叫我立时瞎编诗词,就是换了现代的全国文科高考状元,也未必能出口成章顺你的意,像我这么急智想到一首电视剧片尾曲来唱唱,能应了你的景已经很不错了,哪管它是豪情万丈还是儿女情长。好在难题解决,总算舒了一口气,希望没给沈淳泽丢脸。
      史夫子转头,朝着温宝荣道:“荣儿,你也试试。”
      温宝荣一张脸顿时涨成猪肝色,眼神慌张,吞吞吐吐半天,倒也憋了两句出来:“月……月中有佳人,夜夜思郎君。”
      霎时亭内哈哈笑成一片,众人只是盯着耿乔,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耿乔挨着我坐,众人看完耿乔便看我,我只好眼望亭顶,装作无辜。
      史夫子闷哼一声,也不评价,只是一个个点名。多数作的并不出色,无外乎将前人古词拿来引申变换,待点到李格晖,却见他不似旁人畏缩,长声念道:
      “残月照弯刀,蹄尘扬血污,
      奔走皆笑问,何日定江山。”
      史夫子沉默半响,方道:“晖儿这诗虽然平仄不分,但豪气不减,如今女真一族连年侵扰边关,家国之梦堪忧啊。”
      我听他说到女真一族,隐约猜到现在的朝代,女真便是清朝建立之前在关外的满族,那现时若不出差错,明朝乎?
      史夫子被李格晖一诗引得愁上眉头,连月饼也忘了嘉奖,就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去房内抒情吟诗了,他一走,小儿们也不顾及形象,就去抓月饼吃。我自小不喜欢吃这卡路里超高味道又甜的东西,看亭内乱哄哄,独自一人出了亭,往后边走去,过了几转回廊,有一方依着假山而建的小池塘,趁着月色,映出几片夏日里的残荷,那深幽的水面上,浮起一片浅银的光华。一时竟然想起中学里背诵过的课文《荷塘月色》,只是想了几句,却再也想不出全文。夜色像一阵飘忽的雾,往四处溢出,景色却慢慢沉了下来,成为层层叠叠寂静的影。我蹲在池塘边,愣愣看那一轮圆月,轻声念道:“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象亭亭的舞女的裙……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天里的星星……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想起有一年,在自家阳台上斟了酒,置了月饼,硬要爸妈像古人一样,一起赏月。而如今真的成了古人,却没了爸妈。想着想着,想挤出一两滴眼泪来应思亲思乡之景,忽闻一阵幽婉的笛声,有几分忧思,有几分清灵,和那一晚竹林中所听的似乎同出一人,虽然声音细若,但竟好像似从我身旁传出。我转身,便看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子坐在一块大石上,指间一段墨绿的短笛,泛着一片玉也似的华辉。
      我亦不打断他吹笛,索性也挑了他前头的一块石头坐下,望着这池塘里的荷叶发呆。
      他吹毕一曲,停下来,一时两人无语,只听到荷塘深处的蛙鸣,气氛便有些怪异。还好没过多久,笛声复又从我后面传来。我一惊,听出曲调,却是我刚才唱那曲《月中天》,某古装电视剧片尾曲,被这笛声重新演绎,竟然韵味延长,千回百转。
      这时我竟有点后悔选错了位置,坐在他前面,只闻声,不见人,但又不敢冒然回头,怕打断这氛围。他吹到尽头,我才伸了一双小手鼓起掌来,过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只听见轻轻的脚步,走到我身侧,他用袖子弹了弹石头上的浮尘,坐了下来。
      我不敢乱动,偷偷拿眼角瞧他,只看到一双眼眸里泛出月色似的冷光,挺直的鼻梁和凉薄的嘴唇勾勒出简洁的曲线,那剪影十分好看。
      “你,你笛子吹得真好听。”我抱住自己双膝,轻声道。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我,忽然又道:“你许久没来书堂了。”
      我只在那夜见到他在竹林中吹笛,自此之外从未见过他,也不知他是何身份,不敢大意,只道:“先生准我静养,上次伤得重。”
      他又沉默下来,我闲着无聊,摸了脚边一块碎石,朝着池塘里斜打过去,“扑”一声,石头连个都没翻,就沉入水中。我无限懊恼,人小没力气,水瓢都打不起来了。忽然又一颗石头破空,在水面轻点了五下,才落入水里。我暗暗乍舌,笑道:“身手不错啊。”
      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喊道,“淳泽!”
      他眼光一闪,站起来道:“我走了。”也没等我回话,便渐行渐远。
      我回头望,看见耿乔自回廊里出来,手里捧着一只月饼,满面笑容道:“淳泽,这是格晖哥哥给你留的。”
      我招她坐在我身边,看她红扑扑的脸蛋,晶莹的双眸,十分惹人怜爱,以我“二十五岁”的高龄,不禁生出几分“母爱”。我把她递给我的月饼一掰为二,将大的那一半塞到她手里,说道:“一起吃。”

      中秋过后,史夫子命我还是照常上课,我就当之前放了一个暑假,慢慢也习惯了早睡早起身体好,不过这没有双休日的岁月还是叫人心中凄凉,无论是热是冷是毒日头还是暴雨天,我们这读书声是日日不断。可是那个与我在荷塘月色中笛声悠悠的人,一直未曾露面,令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撞见了山妖。
      “竹子精?荷花魂?竹子精?荷花魂?……”下午一帮小儿在草地上玩起了蹴鞠,就是古代足球,真叫人纳闷,看他们个个虎虎生威,衣袂带风,怎么玩了几百年还玩不到世界领先呢?我生平最恨体育运动,独自坐在树下,把一朵花撕得七七八八,心里却在思量那个古怪的家伙。越想越觉得像竹子精,瘦瘦长长的身,炯炯有神的眼,走路脚步又轻又稳,周身散发斯文的书卷味。胡思乱想了一阵,最后变成一根竹子上面插了一个人头,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忽然一阵强劲的马蹄声奔到近前,但见一匹油光蹭亮的红棕马上坐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可不正是那支竹子精?他似乎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身影矫健,下马动作利落干净,惹来众小儿无数艳羡的目光,但他好像有什么紧急的事,栓了马,疾步就往史夫子院内去了,一点多余的眼光都没留给我们这些小孩。
      一帮小儿蹴鞠也不玩了,聚到红棕马旁边围成一个圈,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大马鼻孔里呼呼地吐着热气,李格晖高声道:“小爷我以后也要弄匹马来骑,要比这马更高更大!”
      我站在李格晖身后问道:“刚才那骑马的是谁?”
      李格晖回头来眼神怪异地瞅着我道:“白明祀你都不认识了?原先给我们上过几节琴瑟课,先生从前的门生,最近倒是在山下的时候多。”
      温宝荣凑过来,讥讽道:“李格晖上次去找白明祀切磋武艺,被打得满地找牙。李格晖说此仇不报非君子。”
      李格晖狠狠瞪他一眼,温宝荣顿时吓得噤声,我却暗中一乐,看来这温宝荣很有做八卦狗仔的潜力,胆子又小又爱多事嘴巴还喜欢乱讲,迟早有一天祸从口出。
      温宝荣见李格晖不语,又轻声自言自道:“白大哥武艺超群,又精通音律,先生还夸他见识胆略都在我们之上,有人明明就是心存妒忌……”
      李格晖大喝一声,那马受惊扬起前蹄嘶叫起来,唬得众人往后一退,李格晖却兀自站在原地,只转身来盯住温宝荣道:“小爷我非池中之物,有一日定成大器,何须嫉妒他人,只要你将来别嫉妒小爷我就是了。”
      正听他们吵着,忽然一只手轻轻抚上我肩膀,我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已经排开众人走进来,把马绳解了,又跨上马去,由高处俯视了我们一圈。众人见他要走,纷纷避走相让,他口中驾了一声,那马又带着他雄赳赳气昂昂的下山去了。
      李格晖注视白明祀远去的身影,忽然对我说道:“嘿,我看他还挺赏识你呢,眼睛扫了一圈,就是盯住你不放。”

      十一月,山中寒气逼人,比别处的冬天来得更早,我趁着午后太阳温暖,带着春晚出去采些野花回来装饰屋子。刚踏进门口,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独自站在我书案前,手中翻着我的书籍和临帖。
      这些时候我也尝试着临摹一些字帖来提高自己的古代文化水平,虽然在现代字写的不难看,但手上换了毛笔就完全不能适应,因此临帖同沈淳泽从前的比,实在不能放在同一个水准。
      我捧着花,低低叫了一声“先生”,史夫子回过头来,脸上淡然,对我那些恶劣的毛笔字似乎并无怒意。看他眉间神色,仿佛还隐隐有着一层担忧,我走近了看,那些书籍竟然是倒着放置在桌上,显然史夫子虽然在翻书,但其实漫无目的。
      暗暗舒了一口气,但也不敢大意,毕竟这位夫子的雷厉风行和严格教学不仅是我有所耳闻,而且亲身领教过的,“先生!”
      史夫子仿佛若有所思,我又唤他一声,方才回过神来,正色道:“泽儿,你的病可养好了?”
      “嗯,弟子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多谢先生关心。”我一边猜他来意,一边恭敬答道。
      他慢行踱步,将我屋内巡视一番,看到我手中捧花,神色一动,复又恢复如常,感叹道:“明年就是崇祯元年了……”
      听到“崇祯”二字,我脑内轰的一响,对历史再不熟悉,崇祯这个明末亡君还是大大的有名,关于这个时代的种种故事顿时扑面而来,思绪不停,又听见史夫子断断续续的声音响在耳侧,“思宗皇帝……做了不少事……魏公公除得很快……只怕……担忧……”
      我仰起头,从他神色之间找不出因头,却也奇怪他忽然来同我说这些话,因为史夫子性子严肃,从来不对学生加以辞色,课堂之外也从不交谈。
      正思量中,忽然史夫子冲我垂下头来,彼时一张脸与我相差不过两寸,干瘦的皮肤上遍布沟壑,到把我吓了一跳,他低声道:“泽儿,几日前你义父在阜城……自尽了。”
      我望着他,一片呆滞,只重复道,“义父?”
      “两个月前我下山去,原就是为了打听朝中之事,如今既然事已至此,也该说与你知道——你原是魏公公寄养于我这里,九年前,那时候你才一岁,不知从哪里连夜地抱过来,我撩开蜡烛包一看,原来是个生得俊俏的女娃娃,由宫里的公公亲自送来,过几天又得了指示,原来是魏忠贤公公新收的义女,嘱我代为教管……这几年来你初通人事便一直追问我你的身世,我原不想令你过于困扰,但魏公公这一去,我思虑再三,还是应当将真相告知于你,你若要为义父守孝,那也是情理。”史夫子捻着他的山羊胡子,总算把事情说了个清楚。
      我却感到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怎么别人穿越不是个公主那也是个沾边皇亲国戚的,到了我这里就变成千古大奸大恶的变态太监的义女了?我与那老怪何义之有?这样想着竟然嘴角还露出几分笑意。
      史夫子讶异地盯住我,继而咳嗽两声又道:“泽儿,我知你一时难以接受,不必压抑自己的情绪,魏公公当初曾授意将你当男儿来养,我也遵从其意,如今魏公公自尽,朝中形势不稳,你这身份恐怕遭人猜测,我同你师娘商量,你还是继续扮作男装为宜,也可省却许多麻烦。”他说道这里顿了顿,又盯住我手中野花道:“平日里还是不要露出些女孩习性,以免叫人看了猜疑。”
      我应了一声,还是去把野花插在花瓶内,他走过我身边,伸出手来,却在半空中僵住,随后叹一口气,抽手走出门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明月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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