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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锦瑟无端 ...

  •   李格晖是第一个返来的孩子。我坐在炉火前一边读《逍遥游》,一边摊开了手掌烤火,就听见他在院子里喊:“小沈子——小沈子——”
      这真是春节里最好的炮仗了。我赶忙奔出去,迎接我的好兄弟——是,我终于发现,原来李格晖变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他走了这些天竟然令我这样寂寞难耐,而再见到他又是这样暖意融融,抑制不住快乐的心情。
      李格晖特地赶在上元节前一天回来,他吵着闹着要回来,“嘿!反正我爹又押镖去了,我呆着也没意思。”
      这位镖局大少爷一心要学武,可他爹吃够了赶镖日晒雨淋还要担惊受怕的苦,铁了心不肯让他继承父业,一把扯上山来学文章,千算万算,这世上只有当官的前途最光明,所以科举考试这条大路通罗马。这是我猜出来的,古往今来都是一样,想必这常年与官府打交道的镖局大当家更是深有体会,所谓的老百姓翻身做主人,唯有当官一途。
      李格晖差书童往我屋里送了一盒又一盒糕点,宣纸笔墨也是样样不少。我心中感激,大笑道:“李格晖,我们来堆雪人!”
      李格晖自然迭声附和,两人立时动手,忙了一个时辰才堆出一个大雪人来。
      “这个雪人是你还是我?我看他歪歪扭扭,大概是你。”我一边往手心呵气,一边嘲笑道。
      李格晖一扁嘴,鼻子里闷哼一声道:“这雪人既不是你也不是我,是我要超越的对手!”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簇新的漆制小弹弓,朝雪人头上打出了一枚黑石子,接着又打了一枚。两枚黑石子打得恰到好处,正好镶嵌在了雪人脸部上方,看上去就似一双黑亮的眼。李格晖把手肘搭我肩上笑道:“你看,白明祀的眼睛是不是就这么黑?还喜欢穿白衣服,日后发了福就这样!”
      我没想到一个白明祀竟然在沈淳泽和李格晖两个小孩的心里造成了如此之大的阴影,一个要跟他比才学,一个要跟他比武艺,虽然敌意明显,但白明祀岂不是变相的偶像?

      自从史夫子对我开放了藏书阁的参观权以后,我就发现课外活动的时候减少了。我不是在藏书阁,就是在去藏书阁的路上。史夫子虽未明言规定我要像门神一样守着那个大屋子,但他交待下来,藏书阁所有书籍都必须重新归纳整理,还要登记在案,另外,这些书之所以一直保存完好,肯定是常常透气晒太阳的缘故。史夫子爱书胜过爱我,所以倒霉的是我,也许我真的不够冰雪聪明,光是认那些生僻的繁体字,已经牙痒到想一头撞死。
      尽管还在书堂里上课,但是我显然比较像空气,比书童还空气,起码书童得随时准备笔墨伺候,考试的时候兼协助作弊,而我只是得到史夫子的尊重,才得以有那么一个座位。
      那些铺天盖地的藏书,都在扉页上敲了“承一藏书”的印,有些印因为年代久远,只余下一片浅淡的褐红。我笑,过了这么久,才知道史夫子的名讳,现下我手上随便翻阅的东西,说不定都是价值连城的珍本和孤本,就算当时不是,换在现代,也肯定是。可惜这些东西对我毫无意义。最喜欢翻看的,也不过是一些唐宋时的诗词,到后来,真的变成不会作诗也会吟。

      一年,两年,三年,又是一年上元节。
      我起床来发现,今日太阳格外明亮,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床前,洋溢着一团淡淡的暖意,枝头上的雪开始化了。难得的是,这个时候的江南每年冬天都还能赏到正宗的雪景。
      穿戴暖和了,捧了烫壶子出门,却看到屋外老槐树的枝丫上已经挂上了七八盏彩色宫灯。我走过去一一观赏了,总觉得美中不足,灵机一动,回房取了笔墨,就在那上面写起字来,写的不是谜语,是脑筋急转弯。
      诸如,数虫摆宴,席中缺酒,差蜈蚣去买,一个时辰未见其归,寻至屋门口,但见蜈蚣仍在当地,何故?
      文驺驺地写脑筋急转弯还蛮累的。但是晚上亮起灯来,我第一次觉得这院子可以媲美嘉年华。李格晖左手举着冰糖葫芦,右手牵着兔子灯,在树下溜达了好几圈。这些脑筋急转弯急得他抓头想了半天,也还是没能猜出来。
      “想不出来,我把冰糖葫芦送给你,告诉我吧。”
      拿冰糖葫芦打发我?兔子灯糖葫芦那本来就是给我玩儿的。我眼睛一亮道:“不,不要这个,除非……”
      “除非什么?”
      “带我到山下逛逛!”

      李格晖绝对不是一个特别守规矩的人,所以尽管史夫子对沈淳泽的行动范围有严格限制,但是这几年来,我们也趁着各种机会逃下山去玩过几回了。山下的市镇不大,统共那么几条像样的大街,贩夫走卒果然都如古装片里的群众演员一样穿着破烂衣裤,但是他们走路说笑工作都显得虎虎生气,同群众演员那般呆滞迟钝有本质的不同,毕竟,他们不是在演戏,而是在为自己竭尽全力的生活。
      镇上最好的云来酒楼在观西大街东头,最好的刘记绸缎庄在福旺大街西头,银子最多的是流水钱庄,宝贝最多的是点玉典当铺。一般来讲,要去钱庄提银子的永远是李格晖,而我只需在云来楼点上几样美味的小菜,等着他来就是了。听到那急促有力的马蹄声我便微微一笑,坐在二楼临窗的地方,看着下面那个锦衣少年一溜烟儿从马背上滑下来,冲进楼里。
      他笑嘻嘻地走上楼来,手里掂着一大块碎银,一把扔在后面跟着的掌柜手头,“小爷赏的!去吧!”
      我从前并不清楚,原来李家做镖局生意做到全国有一百二十一家分局,争威镖局的名头抬出来,那是业界第一大鳄,黑白两道都要给几分薄面。李格晖今年十五岁了,俊朗之中带着一点飞扬的气质,眉间有藏不住的心高气傲,但神情开朗如骄阳之火,可惜,考了三年的科举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
      “秀才?啊呸,我才不想听见有人叫我李秀才,你说说,我这样子当秀才,你受得了?”
      “嗯,你不应当秀才,应该说,不应只当秀才,你该是探花,小李探花。”我一本正经说道,心里却偷笑。
      “秀才算个什么东西?我爹说,等我长到十八岁,就去给我买个官做,这年头,买个官还不容易?”听到这把嚣张的公鸭嗓子,我皱了皱眉,李格晖的脸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带着挥之不去的鄙夷之色。
      木制楼梯咯吱咯吱地响,毫无疑问,出现在最前面的那个少年比从前愈发肥胖了,但不同的是看见李格晖,他并没出现害怕畏惧的神色,反而有点洋洋自得。他手中拎着一只金丝雀笼,身穿绛红团云锦袍,后面跟着一群三教九流的人,簇拥着占了云来楼上最佳的一张位子。我心中暗叹一声,今日总算知道小说书里写那副恶霸少年纨绔子弟是什么德行了,温宝荣,你还真是没叫人失望。
      “李秀才,小爷今个儿真累,不晓得是不是走了太久的缘故……”温宝荣一边接过掌柜递上来的茶水,一边把腿翘在了板凳上。
      “哎哟,温公子,小人来给您捶捶,看看这把您给累的……”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即刻半跪在温宝荣跟前,卖力地捶起腿来。
      李格晖一听那声“李秀才”,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摆明了是来羞辱他,不管温宝荣的跟班里是不是有这么个叫李秀才的家伙,他闷哼一声,“秀才?哼!李奴才!”骂完了自觉失口,脸色更是像罩了一层寒霜,我看他表情,嘴角向上扬了一下,心想这小子心内肯定把温宝荣祖宗十八代都问候遍了。
      可是李格晖并没去摸身侧那柄剑,温宝荣得意地笑了,这一笑似乎已经憋了很多年,从温宝荣的角度考虑,这一次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不再屈居于李格晖淫威底下肯定是件大快人心之事,他高声道:“麻头!说说你从前在江湖上的英勇事迹,也让诸位朋友开开眼界,说说你当年是怎么赤手空拳打下一片飞虎寨的?飞虎寨啊!绿林好汉谁不知道!”
      我真奇怪温宝荣怎么还没被他那张烂嘴给害死,杖着老爹的钱财雇佣了这么个绿林强盗当保镖,就敢来称王称霸了,也是,他压抑多年,性格上难免有点变态,一朝得势,必然要把以前的帐一道清算。
      云来楼简直变成了说书戏园子,这强盗麻头嗓门不小,叽里呱啦大声嚷嚷,加上众人起哄喧哗,听得人心胸烦闷,连饭菜都难以下咽。
      李格晖忽然站了起来,回身往温宝荣走去,温宝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脸上已吃了两耳光,顿时,众人鸦雀无声,被这一幕给惊得不知该如何应对,那秃头的大汉麻头刚讲到兴头上摩拳擦掌,一只拳头举在空中,他主人的脸已经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猪头。李格晖冷笑道:“这回可清静了!”
      “麻……麻头!”温宝荣又惊又怒,麻头一只手伸来,就要拎住李格晖的衣领,忽然横里伸出一只手臂来,轻轻一挡,就把麻头给震退了三四步。
      危急关头,英雄出现?众人一望,这挡在麻头和李格晖之间的人,却原来是个小老头,一身灰色的棉布棉袄,缩着脑袋,毫不起眼。
      “嘿——诸位客官,有话好好说,小人是这楼里管事的,还望大伙儿都和和睦睦的才好,吃酒吃菜,今天都算在小人头上,小人给各位爷赔个不是。”小老头不动声色,仿佛真的只是顾及他云来楼的生意,但是我看出来他手上力道不弱,不然依麻头的强盗脾气,不会这么给他面子把话说完。
      温宝荣却兀自在一边大发脾气,麻头只得掩耳对他说了几句,他握住茶杯的手更紧了,身体却慢慢松懈下来。那种熟悉的神情又再次回到温宝荣脸上,心有不甘,可不能发作,如果眼光能杀人,那李格晖和我都已经死了很多次。
      我站起来,走到那小老头面前道:“多有得罪了。我们和这位温小爷原本都是同门出生,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不碍事。”
      老头抬起头来,看见我忽然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正常,只是却掩饰不了情绪的激动,显然受了很大的刺激,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用眼色示意李格晖,刚抬步要走,却听见那老头儿在后面道:“姑娘请留步!”
      这一句话,顿时令我脑内轰轰直响,反射性地停下了脚步,虽然从来没人用“姑娘“二字来称呼过我。
      “姑娘——“又是一声。
      我假装看热闹似的回过头,却看见十几双疑惑的眼睛齐刷刷地朝我看来,我舔舔干涩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老板叫的是哪位?”
      那小老头似乎也看出了我脸上尴尬之色,连忙摆摆手道:“小人瞧着这位小公子眼熟,怕是认错了人,还请小公子见谅。”
      我讪讪地答道:“不妨事。”就急忙拉了李格晖下楼去了。

      李格晖一路走一路拿一种古怪的眼神瞧我,直瞧的我心中发毛。我回瞪他一眼,他竟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姑娘?沈姑娘?”
      一会儿又佯装认真地盯住我道:“我怎么没发现,仔细看你,还真是像个姑娘家——”一说就笑,一笑不停,走到刘记绸缎庄的门口,李格晖又挥手喊停,自个儿跑进去抱了两板绸缎出来,一板明黄织锦,一板绯色细纹,我怒道:“这是做什么?”
      “见面礼啊!”李格晖已经笑得喘不过气。
      我一扭头,往前直走,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替小乔先谢谢你了。“

      “淳泽,好看吗?”耿乔穿着明黄色的新衣服,在我面前转圈。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张粉嫩的小脸上梨涡浅笑,连我看了都忍不住心神摇荡。
      “小乔妹妹穿什么都好看。”我随便找了一句最有效果的恭维话。
      耿乔听了我的话笑意盈盈,双目含春,我心中暗叹,一句话就搞定一个美人,我都开始恨自己不是男人了。
      “这破东西怎么配得上小乔!”温宝荣一脸倨傲地走过来,摇摇纸扇,命后面的麻头捧上一卷流光溢彩的如意牡丹织锦,绣工细致,一看便便是出自苏杭名家之手。我暗赞一声,温宝荣这小子的确是家世不凡,虽然面目可憎,但拿出手的东西绝对对得起大家的眼球。“小乔,喜欢么?”温宝荣侧了侧身,我料想他已准备好最灵的一只耳来听耿乔的赞美和感谢。
      耿乔却面色尴尬,轻声道:“温师兄,如此贵重之物小乔不敢收纳,淳泽——淳泽送给小乔的布匹已足够小乔今年的穿戴所需……”耿乔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也几乎低到了胸脯上,我不耐,这古代的姑娘就是温柔到懦弱了,我走上一步,站在耿乔旁大声道:“温宝荣,别献殷勤了,人家小乔说了,就喜欢我送的东西,凡刻上我沈淳泽三个字的,那就是无价之宝,不然,你也求我写幅字画个画什么的,送给小乔,她准高兴!”
      温宝荣脸上涌起一片猪肝色,他握紧了双拳,看样子便要像我头上挥过来,其时温宝荣早已长得比我高一个头,体重也恐怕有我一倍,不需动拳只需往我身上轻轻一压,我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但多年我不怒自威的凌厉眼神令他心有余悸,从不敢动我分毫,我暗中自得:这就叫气场。
      这回叫温宝荣又在耿乔面前扫了颜面,他自然还是同往常一样气得发抖,可没过多久反而平静下来,冷笑道:“沈淳泽,你打小不和我们一处游泳,夏天大伙儿就在院子里冲凉,就你一个一副知礼知耻道貌岸然的模样,洗浴也都是鬼鬼祟祟,前几日那云来楼的老板倒是叫的好,说你是个姑娘,咱们大伙儿疑心了好久,就觉得你不男不女,只有李格晖那个小子同你走得近,哼!”他面上表情越发令人恶心,真想立时操起一个痰盂扣上去,他却突然将脸对上了耿乔道:“小乔,你别傻了,大伙儿都说,都说李格晖和沈淳泽两个不正常!”
      我不知该笑还是该气,竟然忘记反驳,沈淳泽小时候女扮男装并没有多少困难,但一年一年身体发育,和男孩的区别总要显现出来,虽然我性格爽朗不拘,但很多方面毕竟和那些浑浑噩噩的男孩子有别,我总不会和他们一起跑到山顶上对着悬崖底下小便吧。
      温宝荣却忽然目露凶光道:“麻头,我要看看这姓沈的小子究竟是男是女!”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肩头已被麻头的大手撕去一块衣裳,我面容一暗,怒道:“温宝荣,你这是干什么!”
      眼看麻头的脏手又要伸过来,我立时往后逃去,却听见嘶一声响,后背还是被扯下大大块衣裳来。好在现在天气寒冷,身上穿得多,但我这么衣衫不整的夺命狂奔,多少还是有些掉面子,心中不禁沮丧地想到,气场还是不如功夫来的实在。
      我在空地上乱窜,温宝荣指挥着他的走狗一通猛追,一只大手毫不费力就抓住了我的衣领,忽听到一声大喝:“住手!”
      回头看时,原来是耿乔叫来了史夫子。史夫子面目阴沉,一团火气在眉间蠢蠢欲动,背着手站在那里,朝温宝荣狠狠一瞪,温宝荣已经吓得站立不稳,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先生”。
      史夫子怒斥道:“胡闹!荣儿,鹿鸣的规矩你忘了?”
      温宝荣看看一脸凶猛的麻头,复又垂头道:“没忘。”
      史夫子闷哼一声,显然气极,背在身后的右手食指不住抖动。
      温宝荣善察面色,立时道:“弟子马上就叫麻头下山,下次再不敢带粗莽之徒来扰了这清静修身之地!”说罢急朝麻头挥手,麻头不发一言,朝温宝荣行了个礼便消失在院落拐角。
      我觉得我应该对刚才得出的结论再补充一笔:气场还是很有作用的,我只是还没修炼到家。
      史夫子一声闷哼,一掀长袍,转头走出院子,看起来没有责罚温宝荣的样子。温宝荣终于放心的呼出一口气来,正在此时,忽然李格晖带着五六个学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嘴叼一支狗尾巴草,眼睛一眯,短促而有力地命令到:“给我揍!”
      那四五个高矮不一的小子二话不说,一齐往前一跃把温宝荣扑到在地,八九只拳头往温宝荣身上齐声招呼,那声音仿佛打进了馒头里。李格晖靠在树旁,冷声道:“小子!这么些年下来,你似乎只长了一个地方,那就是你的嘴,越长越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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