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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除却巫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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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听见叩门声。阖着的眼皮明亮起来。
门开了,听见两个人的细语。
随即有人走到我身旁,推了推我,“淳泽,起床了。”
我睁开眼,白明祀穿戴整齐,乌黑的发髻上系着一条金边丝带,两侧长发顺着颈项一直滑到胸前。
我眨了眨眼,默默不语,坐起身,捧着头,觉得头痛欲裂。
“以后少喝点酒。”他双手捂住我太阳穴,掌心用力按了按,然后转身走出屋去。
换好衣裳走出门,看见面前两人,顿时有点尴尬。
拉姆红着眼,努力挤出一个友善的微笑来,我却觉得不好面对她,转头去望旁边的白明祀,那个人却望向别处。
拉姆拉着我的手,“昨晚,睡的好么?”
“嗯。”我犹疑,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白明祀对拉姆说道,“我和淳泽在这里住的太久,给拉姆小姐以及大家添了许多麻烦,我们现在便要去向土司大人辞行了。”
“白……白大哥,”拉姆叫住他,“你和淳泽……真的订亲了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白明祀身形微顿,拉姆又转头看着我。
我耸耸肩,指着白明祀的背影,“你问他。”
他转身来,认真的对拉姆点点头,牵着我就走。
迎面就遇上憔悴的阿落央格。又是一阵四个人的尴尬。
阿落央格走过来,脸有愧容,“白大人,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知道淳泽是你的未婚妻。”
“你该向淳泽道歉。”
阿落央格目光转向我,下了好大的决心,“我是真心喜欢你。你若改变主意,还是可以回来,做我的王妃。”
众人没想到他竟还是说出这样的话,皆是一愣,我却想快快逃走。
和白明祀走出院子,后面阿落央格的脚步追上来,叫住我道,“淳泽,对不起。”
我微微一笑,用心回他,“没关系。”
看见他身后黯然神伤的拉姆,忍不住道,“拉姆,我会想念你。”
拉姆眼眶红着,“今天许公子也上路了,淳泽,你……们是要跟许公子一起去成都么?”
“不。”
“不。”
我和白明祀不约而同。
微风贴着湖面而行,撩起一波一浪的涟漪。
我和白明祀一人一马,从这里启程。
“你不去向许七公子辞行么?”我问。
“你怎么不去?”他反问。
“我昨晚……已经跟七少爷辞行过了。”
“你终于肯回京城了?”
我不语,叹气。
“叹什么气,我叫你回京城,又不是押你去坐牢。”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又在转什么鬼念头?”
“我跟你回去,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快说。”
“这件事,对你不难,而且,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肯不肯答应?”我望着他,用从未有过的诚恳表情。
“一个人野心太大不是好事。”白明祀转过头去看着湖岸。
“我这半年在蜀王府已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回到京城以后仍然要过这样的日子。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养我,我只要你为我做件事。”
他沉默半晌,点点头,“好。我答应为你做一件事。”
我松了一口气,有了锦衣卫的势力,会让一切好办很多。
我低下头,又想到一件事,“对了。”
“什么?”
“昨天的事,我们就当作没发生过。”
“当然,我是情急之下迫不得已。你这种小丫头……我怕消受不起。”
我冷哼,“那很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格姆女神山知,泸沽湖知。”
“泸沽湖?”我一惊。
回头再望一眼晴好静谧的泸沽湖,原来,传说中的那片人间□□就在我脚下。拉姆,你可以放心,直到四百年后,你的家园还是依然美丽而平静,维持着不变的清澈纯洁。
两个人达成一致以后,回程的速度快很多,进入四川境内,马不停蹄的赶路。好在四川虽是蜀王的势力范围,但锦衣卫设有一些暗哨,一路提供了许多方便。没过多久,我们弃陆路走水路,避开艰难蜀道,更加畅通无阻。
这一夜,月朗星稀,仲夏微风凉爽,我一个人坐在船舱。
“写什么呢?”白明祀走进来。
我将纸一揉。
“让我看看,写的是什么?”白明祀伸手就来拿我的纸团。
我俯身压住,扭头道,“我在写我的自传。”
“自传?你才几岁,写这个做什么?”
“我记性差,发生过的事一定要记下来,不然过几年就忘了。所以自传要趁早写,要不以后就没人记得我少年英雄的事迹了。”我胡言乱语一通。
白明祀又摆出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拍拍我的肩,“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做个平凡人也好,那件破头的事,你就当是老天给你的一个警示,一个才气太大、锋芒太露的孩子总是容易遭到老天的嫉妒,这是命,你不要太耿耿于怀。也许,这意外正是为了给你带来其他的运气。”
我当他在说什么,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还在回顾沈淳泽十岁的那场意外,难道,我的穿越就让他们觉得,沈淳泽从此没用了吗?听他这样说,我还偏要写自传。
“白明祀,你别说了,我写自传,是因为我沈淳泽生来就不平凡,你不会明白的。”你怎么会明白穿越这回事呢。
白明祀见状,刚才柔和怜悯的态度消失无影,他冷哼一声,道,“那你好好写,不要辱没了师门。”
我还要反驳,白明祀忽然脸色一变,拽住我出了舱。
船靠了岸。
“船家,为什么不走了?”
那船家听闻,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饱经日晒风霜的脸,“公子,船尾漏水了。”
“漏水?好端端的怎么会漏水?”
走过去,果然看见船尾进了水,那水浸的很缓,看起来不像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再环望四周,竟然是一点灯火也无的荒山野岭。
“那怎么办?耽搁在这儿走不了,连个修理的地方也没有。”我皱皱眉。
“你拿些东西把洞堵了。”
船家大摇其头,“公子,即使是堵了,我也不能走。走水路不比陆路,万一有些许差池,可是担当不起。如今之际,只能等过往船只到来,千万不能拿这船再冒险。”
白明祀语气骤冷,“若是今夜无船,难道我们便要在这鬼地方过夜?若是明天还没有船,难道我们便死在这里不成。”
那船家是个老实人,见他言语带怒,也不安抚,仍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一拉白明祀,“船家是走惯水路的人,经验丰富,他说不能走,肯定是不能走的了。蜀道艰难,货运多走水路,这条路肯定会有别的船只经过。”
等了半个时辰,果然见江上一点灯火,我们燃起树枝,那船便靠了过来。庆幸运气并没差到极点。
这船比我们的船略大,船上堆满了货物,夜里也不知是些什么。那船夫立在船头听了我们的请求,加上有白明祀重金许诺,自然十分爽快,伸手来接我上船。我双足踏上船头,船身一晃,忽然迎面阴影里几尾细针射来,在月色下银光一闪,我大骇,霎时间,身后已有人跳上船来,白影一闪,接去了细针,白明祀手掌摊开,五支银针排的整齐,他微一用力便将银针回射,嗖嗖破空之声后,尽数没入那团漆黑的货物内。忽然斜面又有三柄匕首刺来,几个船夫变身暗夜杀手,出尽险招。我趁空跳下水,望岸边淌去,只求不给白明祀添麻烦,哪知道到了岸边忽然被人反手束住,扬脸一望,一张饱经风霜日晒的脸没有一丝表情,他捂住我的嘴,将我一提,飞身上船,另有两个人也同时跃上,桨落水动之间,江岸已远。
远远望见那抹白衫从众人包围之中窜出,对着江上大喊我的名字,我身旁那船夫走上船头,也同样扬声道,“要人,就到蜀王府去!”
老实的船家,漏水的小船,和夜半从江侧过的货船,一切都是陷阱。防了一边,没防住另外一边。我望着坐在船头的黑衣人,他的背影几乎融进了黑夜。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缓缓转过身来,仍然只露着一双剑眉星目,只是这双眼睛,再不如我初见他时那般明朗。
“对不起。”
“他不会相信这是蜀王的人做的。”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用你,去换一个人。”
“换什么人?”
“如果,你在蜀王心里真有那么重,我也许可以换到我想要的人。”
“我要回京城!你……让我回京城好不好?”
蒙面人默然不语。
在我想回成都的时候,回不去,在我想回京城的时候,却横生枝节,一个人的运气怎么能这么背。
“淳泽,对不起。”
我听到他这样唤我,浑身一震。背过身去,想落泪,却怎么都流不下来。
“你,找到了你那个朋友么?”
“找到了。”
“他还记得你么?”
“我不知道,也许,还是忘记的好,如果他记得,他怕永远不会原谅我。”
逆流而上,船仍然行的很急。蒙面人告诉我,马上就要到达成都,他用一件黑披风,将我整个人包裹住,连脸一并遮了。我双手双脚被缚,他立在我身后,将我轻轻抱起。
夏日夜晚的燥热让我出了汗。我闻到他胸膛上,也有一阵暑气消退不去。
“等等。”我在黑布里头说道。
“怎么?”
“李格晖。”我生涩的吐出这三个字。
时间没有停顿,停顿的是抱着我的人。世界静默下来,汗从他脸上滴落,渗入我脸上的黑布。
“李格晖。我,记得你,从没忘记你。”
“淳泽,我对不起你。”他艰难的呼吸声让我难过。
少年长大了,变了声,变了相貌,却没有改变他叫唤“淳泽”这两个字时,那独特的口音。
“这件事,一定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我不会怪你,你放心的去做吧。”我柔声道。
“你不恨我么?”
“恨什么?”我笑了,“你是把我送回蜀王身边,我本来就想回成都,这样又能帮你,何乐而不为呢?”
“我……迫不得已。”
“我知道。”
说完这句话,我们两个都不再说话,他抱住我,下了船,一步步往前走去。
夜里进城。热风呼呼从耳畔窜过,整个身子都热出汗来了,蒙在披风里头,很难受。李格晖的轻功,一点都不比白明祀差,我想着小时候他说要超过白明祀的豪言壮语,微微有了笑意。鹿鸣书院里的一幕幕,再次浮上眼帘。
脚步停下来,他抱着我的手却突然收紧。
“人带来了?”
“王爷,别忘记你答应过的事。”
啪啪两声击掌。细碎的裙裾拖在地上,摩挲出一阵沙沙声。
“格晖!”女子凄婉的呼唤,竟让我耳朵一震。
李格晖解下我脚上的绳子,将我放到地上,头上的披风帽子滑落下来,看见一座小院内,蜀王和王妃站在中央,被月色照的分明。我和李格晖却是立在屋顶,与他们有一段距离。
“格晖!你为什么要来!你……不该来的……”王妃哀怨的神色中有一抹担忧,她的肚子鼓了出来,怕是有好几个月了吧。
李格晖看了一眼王妃,向蜀王道,“王爷果然守信,我带繆繆出城以后,就会把淳泽还给你。”
蜀王微微一笑,“我是很喜欢淳泽,但是你猜,我会不会为了淳泽,连我的妻子都拱手让给你?”
王妃顺势跪在了蜀王跟前,“王爷,我求你不要伤害格晖,我……对不住你,我……”
李格晖抓住我的手一紧,“繆繆!别!当心身子!你别怕,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王妃泪已满眶,“格晖!当初我回了王府,便同你恩义已决,你又何必再回来!”
“繆繆!我那时候不知道你已有了身孕!我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受苦,让你受苦!”
“王爷他待我很好,他没有怪罪我,有了这个孩子,我……我已经知足了。”
蜀王冷笑,“上天果真待我不薄,总算是赐了我一个孩子,李格晖,你又何必要带她走,将来王妃生下这个孩子,如果是儿子的话,我便要他继承我的王位,告诉他我就是他的亲爹,你虽然不能做父亲,可你的儿子却可以成为蜀地的王,这个主意似乎不坏。”
李格晖怒极,“我李格晖的儿子决不认贼作父!我答应过繆繆不杀你,便不会杀你,可是你让我儿子认你这个大明的狗王作父亲,那不如砍了我的头!你和繆繆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你这么多年可曾尽过做丈夫的责任?你耗了她这么多年,是时候放她自由了!”
蜀王变了脸色,“李格晖!我还没有跟你算旧账!你可知道刺杀大明亲王是死罪!”
“死罪?犯了第一条,不怕犯第二条,你和繆繆根本没有圆过房却还到观音庙去求子,如此道貌岸然,假面君子,让繆繆背负上无后无德的罪名,哪个人在你面前不是死罪?”
蜀王不怒反笑,“除了这个以外,我已经给了王妃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现下她有了孩子,她还为什么要跟你走?跟你走了,就会失去一切。繆繆,你说是不是?”他把哭成泪人儿的王妃扶起来,脸上尽是关切温柔之色。
王妃抽抽泣泣,呜咽着,“格晖,你走吧。王爷答应我,不追究你的罪,他会放你走。”
李格晖用手臂一把勒住我,紧贴着他,我能感觉到他的颤抖,“王爷,你不放繆繆,我就让你永远得不到淳泽!”
他勒我的力度并不大,我却不知该说什么,在这三个人的恩怨里头,我是最无关紧要的那个。
蜀王的目光这时候才朝我飘来,“淳泽,你瘦了。”
他又望向李格晖,“我把淳泽从水月庵里头接到王府,等了你这么久,没想到,你却用了这种方式出现。”
四周安静下来,夜幕把所有的噪音都收了去,只落下清晰真实的话语。
“王爷,你……”我咬着下唇。
“我初时是这个目的,过后也越来越喜欢你,白明祀的伎俩很好,可是你觉得,以本王在四川的势力,真的就找不到你们了么?”
李格晖身上的汗,从外面浸透了我的披风和衣裳。
“王爷,你不过是为了玩,淳泽自知没有什么本事让王爷牵挂,王爷不是一般的世人,王爷是个胸襟宽阔的人,不会在乎世俗眼光,能如此大度赦免王妃,就令人肃然起敬,求王爷……”
“够了!”蜀王不看我,“淳泽,你果然和李格晖是一伙的,你让本王很失望。”
“你到底是放不放繆繆!”李格晖急了。
蜀王立在院内,虽然没有侍从跟随,依旧散发着王的气势,“我不为难你们。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为难别人的人,王妃,愿走便走,淳泽,愿留便留。”
我听他这样说,心中一宽,哪知王妃却又下跪,“王爷!臣妾愿陪在王爷身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繆繆!”李格晖的语气飘散着心痛。
王妃转头来望着李格晖,眉心一抹哀愁,“格晖,我已叫你走了。王爷,他……他是个可怜人,我不能离开他。”
蜀王听到王妃的话,蹲下身将她扶在自己怀内,“繆繆……你不要这样说,本王过的很快活,比这屋顶上的贼子快活的多,你不必为了我勉强自己的心意。”
“不!”王妃离开蜀王的怀抱,仰起头来看着李格晖,“我不走。我心意已决。李格晖,我和王爷虽无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情,那时候我生了王爷的气,才和你……你就当是一段露水姻缘,忘了它吧!”王妃声量不大,语气却坚决。
湿湿凉凉的液体滴落在我头发上,“格晖,你不要难过,格晖,你不要哭……”
“繆繆……”
王妃转过身去,月光洒在她身上,将她塑成一座冰雕,“你走吧。”
“繆繆……我不会忘了你……”
王妃不再说话。
“十年以后,我会回来,带走我的孩子。”李格晖的声音骤然冷却。
他说完这句话,便抱着我,从屋顶上跃出院落,到了地上,他解开我手上的绳,“淳泽,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这也许,便是对我的惩罚吧。”
我伸手,抹去他蒙面布上的湿痕,柔声道,“别这么说,我能再见到你,心里头高兴得很。”
“我并没有真的想把你送给蜀王,我那时候是故意说给白明祀听,他一定会来接你。”
“嗯。”我点点头,凝望着他双眸,他泪光逐渐蒸发掉的眼睛里,恢复了令人熟悉的色彩。
两个人在沉默中走了一段路,他浑身散发的萧瑟令我难以靠近,没有烦恼的小小少年在记忆中逐渐远去,我们都已不再是从前的我们,想诉别后衷肠,然而,不知从何开始。
栀子花的香气从夜的深处袭来,朝鼻间伸出温柔的触角,这香味里面,蒙着一层细细的灰。
李格晖突然停住脚步,“他来了。”
青石小路的尽头,迷雾散开,一轮月辉下,站着一个白影。
“淳泽,过来。”那个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如影随形,来的如此之快。
我转头望着李格晖,他略一迟疑,张开双臂拥抱我,这一刻,时光飞转倒流,我想起在竹林里的那个少年,曾经也以相同的姿势,给过我温暖。
奋不顾身的爱情,也许不会得到相同的回应,然而共同的年少回忆,将我们的根深深种在了一处。
第二天出城的时候,在城门口看见一顶明黄色的软轿,一排侍卫。
我勒住马,开始紧张。
“不用怕。”白明祀在旁边低语。
两匹马缓步向前。
走到城门口,那顶软轿里的人,也没有动静。
我想了想,跳下马,走到软轿前。
软轿里的人伸出手来,掌心伏线之中,滚动着一粒细小的金莲耳钉。
“我是来给你送行的。”蜀王的声音里带着疲倦。
“王爷,谢谢。”从轿帘的缝隙里,我看见蜀王那双黑葡萄一般睿利的眼,说太多,都不如一句谢谢。
“我想错了。”
“王爷,你从前所得到的一切,都不如现在来的多。”
蜀王笑了,“你可以忘记昨夜的事,如果你忘不了,便当作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
我点点头,将耳钉戴上左耳。
“你要小心白明祀。”
“嗯。”
“走吧。”
“好。”
我觉得,蜀王才是天下间最绝世的男子。
崇祯七年秋天,我与白明祀回到京城,在第一缕曙光中奔入城内,马蹄声像一阵骤雨,唤醒了所有仍在熟睡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