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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半尺香绢 ...

  •   由于头上伤不愈,又受了责罚,一直未能好好将养,罚站过后当晚我就高热不退,恩恩啊啊地说起胡话来,春晚虽一直在侧小心照顾,但这病来得毫无预兆,十分疯急。好在史老头良心发现,准我在屋内静养。
      傍晚时分,药性过去,才从梦中苏醒,浑浑噩噩,起得床来,还是脚步虚浮。一身虚汗倒是把被褥浸湿了,白布交领短衫也湿透了粘在后背,浑身都腻出一股子药味。我唤了春晚去搬来木桶,烧了热水,就在屋内泡起热水澡来。
      刚刚被热气熏得睁不开眼,就听见笃笃两声,虚掩着的窗户被拉开半边来。
      “谁?”我缩在桶内向外张望。
      却没听见回答,只是伸进来一根长竹竿,上头挂着一个青色小布包。我从竹竿上解开布包,打开来一看,原来是几块模样玲珑的糕点,散发着微微的清香。我抿嘴,心里感到一丝小温暖,就朝着窗外叫:“出来!”
      窗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爬”上来,“饿了吧?”
      我才退了热,一天几乎没有进食,加上病中口淡,一下子就把糕点胡乱吞进嘴里,才感觉腹中不再虚空,精神也慢慢好起来。
      李格晖知我在洗澡,也并不进门,就在半掩的窗口同我闲聊。我慢慢领悟过来,他原是在闲聊中不动声色地给我讲今天先生授课内容,好在史老头今天讲的是史记,其中各种历史故事引人入胜,听来不但不枯燥,还因李格晖的口才又精彩了几分。
      我津津有味地听了一会儿,不觉桶中热水逐渐变凉,于是打断李格晖,轻喝道:“嘿!转身!我要出来了。”
      李格晖本还侧身靠在窗上,这会儿反而转过身来,一张脸对住我,嘴角浮起一丝笑,道:“我们这鹿鸣没一个小子比你娘们,洗个澡还怕被偷看了不成?”
      我听他如此说,便猜到同学者中大约并没有人知道沈淳泽的真正性别,十岁小儿还未发育,混在一起都是一样打扮,也的确不易察觉,但史老头不会不知底细,而沈淳泽的父母又是谁?为何要把一个女孩送到书院里来学习,还行事如此神秘?
      这样想着,我面上并没踌躇,只是捏住鼻子使劲打了一个喷嚏,李格晖见状,也知我身体孱弱,不敢大意,赶忙就自动把窗户关严实了。我从木桶里出来,擦干身体,换上干燥的单衣,感觉清爽了很多,就着铜镜瞅了一瞅,镜中小孩眉清目秀,一双黑眸盈盈动人,顾盼之间还有几分英姿飒爽,虽然这皮囊陌生,但从眼神里透出来的那种气质,却令我感到安心,我知道,那属于真正的我。一边注视着自己,一边稍微理了理乱发,头上的绷带还没有拆,才把窗户打开,要透一透风晾干秀发。窗户打开来,天已经全黑了,墨蓝的夜里星光点点,李格晖却不见了人影。
      忽然听见一阵低低的萧声,从不远处传来,这声音似乎故意压得低,若有若无,但曲调却十分流畅婉转,淡淡地听不出悲喜,只是十分悦耳。我把头探到窗外,四处张望了一下,窗前一片小竹林,透了一丝丝的月光,在土地上形成一片清白的斑点,但黑夜里看来,只觉得那竹叶竹枝都如同从头到底浇注了水泥似的,一动不动,泛着灰白。
      这萧声像风一样飘过来,我不知不觉听得痴了,心想李格晖倒是会耍把戏,又是给我吃又是逗我乐,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也很有心。
      我兴致上来,想起从前书中所读的琴瑟遥和,忽然心中冒出一段曲调,不假思索就哼了起来:
      “往前疾走,要忘记你还有几个街头;
      一百年后,这里已成为河流……”
      刚起了个头,那萧声猛然顿住,我也闭了嘴,只摒住呼吸听这夜里的声响。
      良久,东边十余丈处一阵轻微的噼啪声,似乎是鞋在厚厚的落叶上踩过,我循声望去,只见一条颀长清瘦的背影,因穿了月白的衫子,在这一片灰白的树木之间看得清晰。看身姿比李格晖高出一个头,显然并不是我们这帮念书的小儿。他背对我站了一会儿,刚抬脚要走,我情不自禁地呼出声:“喂!”他身形微顿,终究没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地去了。

      额头退了热,身体却还虚弱着,就在屋内这么歇了两日。我所居的这屋,有一块竹屏风隔开,区分了卧室和前厅,但空间却显得局促了些,春晚的小床就搭在前厅,夜里我想喝水也能叫得动他。出了这屋门却是两进的小院,院中一棵大槐树,遮了半边天,一口老水井,映出一轮满月。院中南厢、北厢、西厢都是同样一排屋门,住了一众九个小儿,这是里院,出了这个院还有一个院,格局类似,只南北两边的卧房,西面改成了饭堂。听春晚说,因史夫子不教授时下风行的八股文,故鹿鸣书院名气不响,收的学生也越来越少,原本还有一进用来作宿舍的院子,空置了几年,都被史夫子用来藏书了。
      原来我进的是一个古代寄宿制学校。但这学校规模小,除了一众低龄学生,四五个帮助教学的年轻人,以及洗衣做饭的老妈子,就只剩了史夫子夫妇二人。
      每天在床上睁开眼来,我都以为一切不过是个梦。直到春晚的笑容出现在面前,他清亮的声音呼唤着我起床梳洗,我才不得不开始面对这全新的生活。好在自从那日史夫子责罚过我之后,一直并未强迫我上课堂,我的身体逐渐好起来,黄昏的时候就坐在老槐树下面,每当天色渐暗,率先冲进院子里的必然是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李格晖手指间捻着一根狗尾巴草,靠在槐树旁,若有所思瞅着院门纵深的某个地方。他沉默得有点奇怪,往常这时候他应该又开始传授起在堂上读的《史记》故事了。
      “怎么不说话?还以为你有一大箩筐的故事呢!”我一边说,一边拿青草尖去搔搔他的鼻子。
      “我当然有很多故事,”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但这神情只一转瞬就被一种疑惑所取代,“可是……今天先生没有来教课,真是奇怪。”
      “哦?那有什么奇怪,也许先生昨晚吃坏了东西拉肚子了,也许先生昨晚起夜去茅房的时候摔了一跤滚到山脚去了……”
      “小沈子你的嘴还真毒啊……可是,这三年来,这是第一次先生没来教课,结果那夏蒙教我们习了一天的武,可把我骨头都给折磨散了。”李格晖垂头丧气的,按按自己的肩,又按按腿肚,忽然饶有兴趣地抬眼瞧我,语调一转,“小沈子,以前你可是院子里最尊敬史先生的人,怎么如今听着对史先生语气不善啊?我说呢,自从你撞破头以来,就有点古里古怪的。”
      我无言以对,唯有装傻,“啊?是吗?我也觉得撞破头以来,很多事就记不得了,脑子也有点糊涂,瞧我不是连《诗经》都背不出了么,肯定史先生也觉得我已经笨到无药可救了,所以也就任我荒废了。”
      “哈哈,史先生最得意的门生沈淳泽居然连《诗经》都背不出来了,还和我这个顽劣子弟抢豆腐吃,可见史先生这回的打击有多大!”
      “我……”我一时语塞,并没想到原来的沈淳泽原来这样得到器重,可惜,看来要被我这个冒牌货把名声给毁了。
      夏天的晚风里飘来一阵白兰花的清香。闻到这丝气味,就好像全身都经过了清爽的沐浴,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正在沉醉之中,一双白嫩的小手捧着几朵白兰花递到我面前来,“淳泽,闻,好香!”
      我抬头,看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女孩蹲在我面前,明亮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谢谢小乔,”我接过她手中的花,捧在怀里,“白兰花儿呀,夏天只要一闻到这香味,就不怕热了。不过,白兰花的味道有时候太过浓烈,只需一朵便足够了,那样的清香才叫做浓淡相宜。”我一边说,一边将一朵白兰花别在耿乔的发鬓边,“就像咱们小乔,咱们鹿鸣唯一的一朵白兰花。”
      耿乔的脸红扑扑的,被我一赞,更是笑颜如花,这几天她常来和我作伴,对我既是体贴又是崇拜。大概从前那个聪明又有才气的沈淳泽已令耿乔芳心暗许,我心中暗暗叹口气,可怜的耿乔表错了情,别说沈淳泽现在已经换了个魂,就凭她从前女扮男装,也是和耿乔绝没可能的。
      李格晖看看耿乔,看看我,忽然从我怀里抓走了一支白兰花,嚷嚷道,“既然你只要一朵,那可别浪费了,小乔亲手摘的,让小爷我也占个光。”

      说了一会话,天已全黑下来,用过晚饭,我回屋点灯,准备读几页《史记》——古代没什么娱乐活动,日子实在很无聊,而我也不想令沈淳泽从才子一夜之间变为白痴,所以还是对课业用了几分心。才读了几行,忽然听到窗外有个声音低低地喊:“沈淳泽——,沈淳泽——”
      我把灯伸出窗外,就着光亮盯住那个圆头圆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的家伙,皱眉道:“温宝荣,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温宝荣似乎不敢靠近我窗口,只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站定,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得意洋洋道:“你看,这是什么?”
      我将灯举高,隐隐约约看见那绢帕一角绣了些花草,正中隐隐有几行墨迹。
      “这是什么?这是手帕,你擦鼻涕用的吧?”我没好气道。
      “什么!”温宝荣的小缝眼突然撑开了一条大缝,“你看清楚,这是我从小乔身上取来的,你勾引小乔,还给小乔写情诗!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你看!这可是你写的!”温宝荣拎起那手帕两只角,令手帕整面垂在我眼前。
      “哦?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上面写我沈淳泽三个字啦?我堂堂沈大才子,要写情诗要也要自个儿亲自写,怎么会去援引《诗经》?”我口气咄咄逼人,心中却暗暗叫苦,真不知道这沈淳泽干了些什么光荣事迹,倒叫我来收拾烂摊子。
      温宝荣一愣,给我逼得没话,声音轻下来,“反正,反正这院子里写字这么好看的就你一个,我拿给先生看,先生自然明白。”
      “给先生看?你早几日为何不给?你从小乔那取的?是取还是偷?”这小鬼竟然敢来威胁我,不知是何目的,更不知他当日是如何打破了我的头。
      “我……”温宝荣脸色煞的一白,脸上的肥肉里就冒出汗来,急道:“不准你再欺负小乔妹妹!不然我还是会——”
      “会什么?打破我的头啊?”忽然记起来傍晚时分,温宝荣在远处闪闪躲躲地偷看我同李格晖、耿乔三人,似乎有些明白,“你喜欢小乔?你同我讲话,哎哟,好酸好酸!”
      “你……”温宝荣急红了脸,跺脚道:“沈淳泽,你这个伪君子,小乔妹妹摘给你的花,你转身就扔到山崖下,小乔给你绣的荷包,你随手就送给春晚,你的《诗经》丢了,小乔连夜给你手抄了一本,哪知道你竟然——”
      “所以你就打破了我的头?”我来了兴致,想了解沈淳泽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小乔喜欢对我好,又关你什么事,这些事要怪,也是小乔来怪我,又和你有何相关?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温宝荣一脸恨意,提高了声音道:“我不过讥你几句,你就当着小乔的面把那本手抄册子撕了个粉碎,这样伤小乔妹妹的心!我、我只恨当时石头砸得轻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喝斥,“温宝荣!你又来捣乱做什么?”耿乔慌乱地跑过来,又羞又恼,她住的屋离我不远,怕是听到了若干。
      温宝荣一下子被喝得没了声音,耿乔却注意到了他手中那方手帕,“你、原来是你偷了我的手帕!”她抢过手帕,脸霎时染上两朵红云,惊惶地看了我一眼,便跑开了,竟然连招呼都未打。

      第二天李格晖看我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份古怪,我知昨夜温宝荣那么一闹,这院子里的小子们十有八九都听了个大概,看来被绯闻所困是免不了的了。温宝荣喜欢耿乔,耿乔却对沈淳泽一片痴心,原来是一桩桃花案,闹得还有点莫名其妙,我决定对耿乔保持温柔但安全的距离,以免扯上温宝荣这么个缠斗不休的主。
      李格晖懒洋洋地靠在树边,他比我高出半个头,就那么自上而下的盯住我,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笑。
      “喂!别这么看我!”
      “没想到温宝荣为了心上人,倒是恶向胆边生了。”
      我一撇嘴,不置可否,却看到他手里把玩着一朵白兰花,正是昨天从我怀里抢去的那朵。过了夜,白兰花的花瓣都有些发黄。
      “嗯,好香”,他拿起枯黄的花到鼻间深深嗅了一口,忽而又定睛看我,“沈淳泽,这几天我同你讲的话同过去三年加起来的还要多,同你接触了之后,发现你这个人还不错。不过,还从没人同我抢豆腐,想起来都有点好笑。”
      “抢豆腐……谁叫你先抢了我的鸡脯肉!”我才不想吃你的豆腐呢。
      “谁的鸡脯肉?”
      “我的!“讲出这句话我才自知失言,握住拳要朝他肩膀捶去,哪知他一把抓住我手腕弯到背后,立时使我动弹不得。
      他嘿嘿笑道,“忘了告诉你,从没人同我抢,因为——我是打架最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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