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绝恋》木歌斐

25、大爆炸与斗篷人（3）

　　两天后，披麻戴孝的莫林在殡仪馆内看着父亲的遗照，这是莫自奕最近的一张照片，摄于十年前，微笑着，眼睛并不看镜头，想是在看站在一旁的舒源。那时头发剪得很短，人也比现在胖，一笑起来，腮帮子那边就有肉鼓出来。后来的十年内，他都没有拍过照片。
　　莫林看着这张照片，哭出声来。这是她三天来第一次落泪，这一哭，直哭得肝肠寸断，连气都喘不上来。
　　蒋婶走过来，将她拥入怀里，陪她一起抽泣。
　　莫自奕的尸体已经早早入殓，停在殡仪馆。因为遗容无法瞻仰，所以用了现在已经很少见的楠木棺材，看起来很是异类。
　　挽联和寿幛都是殡仪馆准备的，莫自奕几乎没有亲戚朋友，送行的人极少。莫家经济拮据，殡仪馆只肯租给他们一个极小的场馆，半小时的时间用以告别。
　　而隔壁郑肖贤的葬礼则极尽哀荣之能事。他们租用的场馆是整个殡仪馆最大的，鲜花和花圈一直堆了大半个院子，成都城内有些头脸的人都来了，黑色的汽车在殡仪馆外面排成长队。光跟遗体告别就用了半天的时间。哀乐响起的时候，整个街区都为之震动。
　　郑澍双目红肿，百忙之中仍然抽了五分钟的时间到莫自奕遗像前致哀，道：“莫叔叔，我一定会将凶手找到，将他绳之以法，以告慰您和家父的在天之灵。”
　　莫林心中感激，到郑肖贤的灵前还礼。她说不出什么话来，心中只道：“我要改变这一切，要改变这一切。”她隐约看到前面有一条路，这条路冲淡了她的悲哀，使她更多地感到迷惘和隐隐的希望。
　　蒋泉根和蒋婶只是默默忙碌，不多嘴。从警察验尸侦讯，到料理后事，再到火化下葬，一共三天的时间。这三天里，警察又寻找他们多次，问题只有一个——
　　他们的儿子蒋亦超去了哪里？
　　连蒋婶都嗫嚅着证实，蒋亦超是最后一个留在清涟园里的人。而这种现象极为反常，平常这个时间，他应该在上班。
　　东悦客栈的人也证实，10月6日，蒋经理应该当班，但他上午没有上班。
　　东悦客栈的人还证实，9月底从西藏回来后，蒋经理曾和郑肖贤产生口角。
　　失踪的蒋亦超因此成为疑犯之一。
　　另外一个疑犯是一个神秘的穿斗篷的人。
　　据爆炸案的第一目击证人，莫氏回春堂隔壁理发店的伙计路云发证实，爆炸发生前一分钟，他在台阶上不小心滑倒，仰天跌了一跤。那时，他突然瞥见莫氏回春堂的围墙上站着一个身穿灰褐色斗篷的人。那人身材很高，斗篷的一角随着风吹而翻拂。帽子遮住他的脸，看不清楚长相。当时的情景异常诡异，他赶紧回店里喊另一个伙计出来看。
　　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就听到惊天动地一声大响，爆炸发生了。他们往围墙上看去，那里已然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他们马上报了警，并且试图进入莫氏回春堂。但莫氏回春堂的大门紧闭，难以打开。同时他们也担心里面有凶险，不敢贸然闯入。十分钟之后，警察到来，他们作为目击证人的任务也到此结束。
　　因为莫氏回春堂围墙很高，普通人不借助工具根本无法上去，而围墙上没有丝毫梯子或绳索的痕迹，瓦片也都完好无损。且只有路云发一人目击到那神秘斗篷人，又是在突然摔倒，意识受到干扰之后，警察因此只将此作为疑点之一，并未当成一条有用的线索来思考。
　　最大的嫌疑还是集中在蒋亦超身上。
　　直到莫自奕和郑肖贤的骨灰双双下葬，所有人精疲力竭地回到东华街门对门的两幢建筑之中，蒋亦超仍未出现。蒋婶和蒋泉根看到莫林，多少有了些尴尬。他们在城内也少有亲戚，近年来对儿子关注得也极少，不知道他爱去什么地方，有什么朋友，心里在想什么。将他们所知的一切拼凑起来，也无法解释蒋亦超为何失踪，更无法解释他为何要杀死郑肖贤和莫自奕，当然，同样也无法抹去人们心中的疑团。

　　那日回到莫氏回春堂，夜幕降临下来，莫林脱去了身上的孝服，在桌边坐下。她的脑中仍然被悲哀塞得满满的，没有空隙。
　　蒋婶勉强上了街，但没走远，怕被人指指戳戳。她在街坊的熟食店买了一份夫妻肺片，又称了些什锦菜，回到莫氏回春堂，三个人就此胡乱对付一顿。
　　吃着吃着，蒋婶哭了起来。
　　蒋泉根不耐道：“这会儿又哭什么？”
　　“……我总觉得，阿超……是被冤枉的……”
　　“冤枉不冤枉，总要等他回来再说。警察会查明白。”
　　“这两天……我心里很是不安，觉得……好像阿超也出了什么事……”
　　蒋泉根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你说……会不会跟那穿斗篷的人有关？”
　　蒋泉根的脸色一变，道：“都说是那姓路的小子眼花了，你还在这里造谣。”
　　“你的心不是肉长的么？你不是阿超的爹么？……你怎么……硬把罪名往儿子身上套啊？……明明是那人下的毒手不是？”
　　莫林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九岁的自己面临着生命中的巨变，无能为力，只能睁大眼睛看着，看一切好的、温暖的东西从指缝中漏掉，无可挽回。
　　可是，当真无可挽回么？
　　“我说阿超跟这件事有关系了么？阿超……跟这件事当然没有关系。”蒋泉根喃喃道。
　　蒋婶眼睛一亮：“你也觉得阿超不是凶手吧？可是阿超为什么会不见了呢？”
　　蒋泉根道：“你问我，我又能去问谁？如果当时我没去买菜就好了……”
　　“都怨我……都怨我……”蒋婶大声哭泣，“如果不是我让你去买菜……”
　　“也许……”莫林忽然开口道。她的声音极轻，但是她一开口，蒋婶和蒋泉根都马上住了口，看着她。这三天来她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一直都在等待她对此事的看法。随便她说什么，都可以稍稍缓解他们三天来的忐忑与焦灼。
　　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也许……”莫林道，“能回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蒋泉根夫妇俩互相看了一眼。
　　“爸爸他本来……也是想回去看看的。也许我也行。”
　　“阿林你在说什么？”蒋婶擦了擦眼泪，问。
　　“爸爸的时间机器。”莫林道，“我可以利用它回到过去，改变一切。或者，查明真相。”
　　蒋泉根夫妇呆住了。
　　“原本模模糊糊的不清楚，现在，它清楚了，”莫林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原来这就是我的宿命。”
　　“那个东西……能行么？”蒋泉根的脸色有些变了，问。
　　莫林摇摇头：“不知道。但总要试一试。爸爸付出了十年的心血，总该试一试，心里才能踏实。”
　　蒋婶看了蒋泉根一眼，眼里露出的期盼的神色。
　　“不行，这东西有危险。”蒋泉根看穿了老伴的心思，道。
　　莫林兀自自语一般地道：“有危险吗？也许有，也许没有。可是我如果不去，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不会让你去的。”
　　“为什么，师伯？”莫林抬起明澈的眼睛，盯着蒋泉根。
　　蒋泉根避开了她的眼神。
　　“你是莫家唯一的血脉。”他道。
　　“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对莫氏回春堂来说，很重要。你必须活着。时间会治愈一切伤口，孩子。”
　　“可是回到过去不一定会死啊。”
　　“可是着玩意儿你能保证它安全？”蒋泉根的嗓音提高了，“那个机器几乎需要用尽全世界供给的电量，也根本不可能进行安全测试，怎么可能百分之百安全？”
　　莫林呆了呆：“你知道这个，师伯？”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蒋泉根只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可没瞎。你父亲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必须要去，师伯。”莫林道，“你说时间会治愈一切伤口，可是对我来说不会，永远不会。如果我现在有这个机会而我无法抓住，我没去抓住，我会恨我一辈子，我会厌恶我一辈子。它就像一个流着脓的毒瘤，它烂在我心里，一辈子都不可能治愈。我失败了，我安心；可是我没去做，这件事它会一辈子咬啮我。”她哽咽住了，吸了一口气，又道：“死，不就是死吗？死有什么可怕的，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你知道你有可能挽救你至亲至爱的人的性命，可是你没去做。我不愿意在痛悔中度过余生，所以我一定要去做，你知道吗？我一定要去做！”
　　蒋泉根瞪大眼睛看着她，说不出话来。这一刹那，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不能释然的往事，他想，如果自己也有这么一部时间机器，是否也同莫林一样愿意冒险回去挽救。那些因为一时的自私或怯懦而错失的机会，使得人生充满痛悔和趔趄，残缺不全，至今夜夜叹悔。
　　莫林转向蒋婶，又道：“师婶，你不是也很希望知道师哥的下落吗？我也很想还师哥一个清白，不然我们怎么相处下去？我们看着对方，都怀有沉重的负担，怎么可能在一个屋檐下再住下去？”
　　蒋泉根还待再说，蒋婶抱住了他的胳膊，抽泣道：“让她去吧，老头子。让她去吧。她说得对。不然将来的日子里，我们都是罪人，都是罪人啊！”
　　蒋泉根将她推开，独眼里也有了泪水：“我们早已是罪人了，还谈什么将来？”
　　“可是这孩子，她需要有将来啊，你要真为她想，就让她去吧，让她去。”
　　蒋泉根慢慢坐了下来，过了一阵，道：“你准备……回到什么时代？”
　　“十年前。”莫林道，“先救妈妈，才能救出一切。”
　　“什么时候走？”
　　“当然，越快越好。如果来得及的话，就今晚。”
　　蒋泉根点点头，沉默下来，用一只枯瘦的手撑住满是皱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