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绝恋》木歌斐

21、父女道别（1）

　　莫林跑上清涟园的廊桥的时候，正好郑肖贤出来。郑肖贤看到莫林，嘴唇一牵，准备笑一下。但莫林把他当成透明的，看都没看他一眼便与他擦身而过。郑肖贤愣了一下，摇摇头走了。
　　莫林冲进堂屋。莫自奕父女俩的房间分别位于堂屋的两侧，莫林的在东厢房，莫自奕的在西厢房。莫林刚要走进西厢房，莫自奕出来了。看到女儿一副又悲又怒的样子，倒是吃了一惊。
　　“莫林，我正有话跟你说。”他很快恢复了镇定，道。
　　“我也有话跟你说。”莫林道。
　　莫自奕让在一旁。“进来吧。”他说。
　　莫林走进了她父亲的房间。房间很大，隔成两个部分，书房和卧室。莫林的房间也是这种格局。在寸土寸金、多数人家只能睡鸽子笼一般的公寓房的城市里，莫家的住房条件算是极好的。莫林心酸地想，因为这些年莫氏的溃败，这些生活以后都将不复存在。
　　书房中除了满墙的书之外，有一个小小的茶几，两个单人沙发。那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流行。□□后添置起来的，二十几年来没有更换过，沙发的罩布都褪尽了颜色。
　　莫林的目光落在一片空白的墙上。这里原本挂着舒源的照片，现在不见了。莫林的目光下移，看到拿照片横放在地上的旅行箱里。那是一只漂亮的棕色牛皮旅行箱，莫自奕当年在美国读书，带的便是这口箱子。在那里，他遇到舒源。
　　莫林又看了看那块可以打开的青石盖板。他们应该是刚刚从地下上来吧。可是茶几上还摆着两个茶杯，他们是喝完了茶再到地下去谈的？其实整个清涟园都没有人，完全没必要如此谨慎。除非他们只是为着防她。
　　“坐。”莫自奕道。
　　“怎么不下去谈？”莫林道，“不怕隔墙有耳么？”
　　“什么？”莫自奕似乎不解。
　　莫林在沙发里坐了下来，抠着沙发盖布上的流苏。
　　莫自奕也坐下来，关切地看着女儿。“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莫林的眼圈红了，声音软下来，道：“爸，真的……不能不走吗？”
　　莫自奕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道：“刚刚……你都听到了？”
　　莫林点点头：“你竟然还把清涟园送给郑伯伯。”
　　莫自奕抬头看看窗外：“他得不到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失败。我会把这十年从头来过。”
　　“可是这个十年呢？对你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吗？”莫林的声音又开始激动。
　　“你知道这十年，我根本不在活着。”
　　“那么我呢？”莫林站了起来，“你身边的所有人呢？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你凭什么让旁人为你承担人生失败的后果？”
　　莫自奕看着女儿，呆住了：“你不希望妈妈回来吗？”
　　莫林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当是希望。可是她能回来吗？”
　　“当然能。”莫自奕站起来，摸摸莫林的头发，“你要对我有信心。”走到雕花的老床边，转动了床头的一只木雕狮子的头部，屋子西北角的铺的石板地面便呼的一声向旁边移开，露出了一个方形的地洞。一条石阶向下通去。下面很亮地点着灯。莫自奕道：“你跟我来。”

　　小时候和郑璇玩捉迷藏时，莫林经常会躲进地下室。郑璇不敢来找她，便算她赢。莫林其实就躲在地道的口上。但即便是往里看一眼，郑璇也不敢。她就站在屋外，用她尖细的小嗓门喊：“莫林，我知道你躲在地底下，算你赢了，你出来吧！”
　　很久以前，莫林就把地下室看作是一个结构比较复杂的地窖，堆放一些用不着的东西。因为下面空气不流通，常年弥漫着一股发霉和腐臭的味道。舒源去世后，莫自奕大部分的时间都耗在地下，地窖中除了有原先的霉臭味道外，还添了化学剂和金属的味道。
　　地下室的结构和地面上房屋的分布情况很不相同，大略说来，莫林觉得地下室的结构很像蚂蚁的窝。她看过一本介绍蚂蚁的图画书，一群蚂蚁要建造很多蚁穴以储存食物，蚁穴与蚁穴之间以细细的通道相连。
　　清涟园并不大，地底下类似于蚁穴的房间一共有六个，但莫自奕都不满意。他要造就的东西是必须既隐秘，又能够与外界相连的，以便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自然界的一切能源。曾经，他想过利用雷电。所以他挑选离池塘最近的那个地下室作为他的工作室，而将园中的池塘改造成了第七个地下室，摆放他的作品。他以改建游泳池的借口雇人将池塘的水源堵住，使池水不再流动，再将池塘以九曲廊桥为界，将池塘分成两半。在夜晚，他会用静音的排水设备将水排到一边，在干了的池塘中建造基座。在天亮前，他会将水抽回，使池水恢复原样。他工作的房间与池塘以玻璃墙相隔，因此白天工作的时候，光线会穿透池塘的水，一直射进房间。有阳光的日子，整个房间都是水的波光，倒也好看。莫自奕在一屋子的波光中，享受他人生中唯一的乐趣。
　　只是变作死水的池塘过一段时间便会显得很脏，先头几年他还张罗着换水，最近一两年却变得懒散，池子里的水越来越脏，想来那波光带来的乐趣也是越来越淡了。
　　除了那间玻璃房屋略有光线外，其他地方的照明全是用电。甬道一侧挂了一根简易的电线，每隔几米会有一个灯泡。甬道旁边还可以看到从壁上伸出来的铁烛台，想来很久很久以前照明用的是蜡烛。
　　虽然地下很亮，莫林旁边又有父亲陪同，然而每次下到地下，她仍是会不由自主地紧张，怕看到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怕听到脚步的回声。后来，当她站在另一个人身旁的时候，她才体会到这紧张的原因，是因为她父亲不能给她安全感。
　　他们穿过一个房间，在一个十字交叉路口向左一拐，便到了莫自奕的工作室。在一圈灯泡的照射之下，莫林看到那时间机器从池塘里的基座上下了下来，就放置在工作室中，看起来非常安静。从基座到莫自奕的工作室有轨道相连，移动时间机器也是非常方便的事情。
　　这是一个鸭蛋形状的机器，颜色雪白，看起来和他们在拉加里王宫密室中所见的赝品极为相似，只是明显所用的材料要更为上乘。
　　莫林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这个机器。
　　“你还有四年才大学毕业吧？”莫自奕问。他开口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把莫林吓了一跳。
　　“是的。”莫林道。
　　“毕业了以后，准备做什么？”莫自奕的声音很柔和。
　　莫林想了想，说：“也许当翻译。也许当作家。”
　　莫自奕笑了笑，道：“前者还好。后者，可养活不了自己。”又道：“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莫林道。
　　“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谈恋爱，老师还让我去学校。”
　　“不是的，只是和同桌关系好些罢了——再说你也没去学校。”
　　“这十年我对你关心得太少了。”莫自奕叹了口气，道。
　　“这种事情，你关心多了反而不好。”
　　“那个男孩子，现在怎样了？”
　　莫林窘起来，抓了抓头发，道：“谁知道，上了另一个大学，走了。好像又交新女朋友了吧。”
　　莫自奕点点头，似乎是在想接下来该说什么。这样的话题，在他们是头一次，令莫林有一点不自然。他们本来下来准备说什么的？
　　“郑澍呢？”莫自奕突然道，“你要是嫁给他，倒是可以当作家。他能养活你。”
　　莫林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忽然想起郑澍披在自己肩上的外套，想起他不得不去吃串串香的迁就。
　　“郑家的人，看着都有点靠不住。”莫自奕又道。
　　莫林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道：“郑澍人挺好，可是嫁给他……也太扯了吧。我们不是一路的。”
　　“你希望嫁给什么样的人？”莫自奕又问。
　　对于爱情，莫林当然有很多憧憬。小说中温文儒雅的男子，摇动着折扇，出口成章，然而又有足够的能力守护所爱的人，文武全才，风趣宽容。不似莫自奕冷酷，不似郑孝贤老滑，也不似郑澍平庸，更没有蒋亦超的卑微。他站在莫林的梦境之中，面目模糊，又亲切可感，但是，他不在现实之中。因此，莫林想了想之后，便摇了摇头。
　　“你妈妈总是希望嫁给一个英雄，跃马扬鞭的那种人。她骨子里有冒险精神。”莫自奕微笑地看着女儿，道，“你呢？”
　　“可她为什么嫁给你？”莫林不回答他的话，径直问他。
　　莫自奕伸出手来，抚摸着时间机器的外壳，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她觉得我足够爱她。也许是她悟到生活中没有那样完美的英雄。”
　　“……为什么要谈这个？”莫林问。
　　“因为我马上要走了。”莫自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