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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8 ...

  •   Chapter 8

      •“淅淅沥沥的雨滴脱离云丝的羁绊,酣畅淋漓地跃入人间风尘,粉身碎骨,被喧嚣的尘埃践踏湮没。”•

      周六,本应该是一个美好的日子,可是这个周六的天气突然像吃了枪子一样,变得骤冷下来,所有有资本臭美的没资本爱美的,都只能混在人堆里,裹得手臂都不能露出来。
      云沉重得像要掉下来,里面好像噙满了泪水,心酸的样子,一片灰蒙蒙的萧瑟,好像时光突然倒转到了秋季,那个河水枯萎的秋季。
      盛了满心的泪水,此时就迅速地再次被吸收。迫不及待地要倾倒,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任由它再次回流,汇成一片更颓败的海洋,浮浮沉沉,溢满眼中的世界,滞留不走。
      今天下午我要去上课,古典吉他,我的水平已经很高了,足以藐视里面百分十九十五的小毛孩儿。一个上午的慵懒之后,我提着那光皮壳子就值几百块的里面内容要一万五的吉他走进了恒温的琴行二楼。
      我例行吃力地推开不怎么识相的门,走进里面的一间房间,那里是最高等级的人上课的地方。推开门的一刹那,我抬头,望见最里面坐着一个同样望着我的男孩。
      或者说,男生。
      他比我高,看样子比我大,但是,好像是星海的呢。迎面而来的,就是他那棕栗色的瞳孔和微微呈褐色的头发,像咖啡豆,仿佛芳香四溢,面部轮廓很清晰,似乎有外国血统。皮肤是浅浅的蜜色,看得出来,很光滑。
      我们这种腐女的眼光都是很准的。
      他看了我一眼就继续练了,我听到他弹的也是十级的《大霍塔舞曲》,只不过是我远远还没有练到的部分,高难度。
      我没兴趣再去看那个角落,拿出那把贵重的吉他,把谱子放上架子,调整了架子的高度——不知道是哪个小矮子在我之前坐这儿的,谱架放得那么低,踏板也是,搞得我忙了半天。一旁的自信而稳重的琴声却没有停歇过。
      我瞥一眼,那把琴是南瓜色的,最普通的。后面的琴袋也证实了我的观点,不出两千元。级别都那么高了,怎么不换把好琴呢?
      我凭微弱的听觉听着,再用衰弱的思维思考了一下,发现他弹得很好,流畅而且富有激情,一定是已经熟练到可以背出来的地步了。乐曲声从那平凡的琴弦上快速滑卸下来,经过琴箱的立体处理,最后从圆孔里圆滑地喷涌而出,斑斓无比。
      我举起名贵的吉他,从头开始弹,弹得很轻很轻。每次都是这样,如果我听到一边的人级别比我低,我就弹得嘹亮如喇叭,那人一边受挫一边沉默,再也提不起手来。而当这个人坐在我边上从容地弹着如此高深的内容时,我就像落水的小麻雀,直不起腰板了。我的乐声随着他的乐声匍匐、跳跃。他弹激扬的,我就弹得响;他偶尔断下来或者弹得轻了,我一旦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曲声,就戛然而止。
      我侧过脸。他的眼睛很大呢,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南瓜色的琴颈之上,黑色的指板之上,自己跳跃的左手指。利落而有力,快速而到位。右手肘曲着,手指在六根细弦间交错拨动,精准无误。
      后来他开始弹鼓声的一段,那一段是用右手敲的,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制造出声音,指骨敲在六弦五弦四弦上,发出隆隆的鼓声,伴随着轻轻巧巧的一弦二弦的鸣响,营造出一派皇家乐队的氛围。他能敲得如此清晰!我听得入神,这么美妙的声音就在眼前,自己却不能触碰不能创造,实在是莫大的悲哀。
      他突然停了下来,左手指上有一道道浅浅的勒痕,右手拇指的指骨微微发红。他松松地抱着琴,直了直腰身,翻着谱子。
      他的小腿很长很细,尽管包在牛仔裤里,仍然能想象得出里面是如何绰约的风景,像白夜一样。
      片刻寂静之后,他突然开口,声音很稳重:“你认识白夜吗?”
      “不认识。”我猝不及防,竟然说“不认识”。
      我竟然没意识到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意思。在半分钟之后我愚钝的大脑才反应过来:“你是星海的?”
      他转过脸点点头,“五班的。你几班?”
      “七。”
      “那你应该认识白夜吧?”他一脸疑惑。
      “当然。”我说。
      “那你刚才干吗说不认识?”他转问。
      “我又不知道你问他是干吗,我怎么能随便告诉你?”我一瞬间恢复了神智似的,右半脑总算没有辜负我的厚望,“你问他干吗?”
      “你们班里知不知道白夜又被老师骂了?”
      “不知道,他怎么会被骂?”我莫名其妙,但是联想起那天白夜回来时的一脸颓丧,仿佛是寻到了一丝线索。
      “那就算了。如果这事闹大了,我就是罪人。”他目光飘开,轻轻地说。
      “什么事?”
      “没什么。”他丢下一句,“我改天自己去找他道歉。”
      我再次莫名其妙,好像这漫长的五分钟一直是他在演独角戏一样,我只是个辅助情节发展的路人。于是我嚣张地问:“喂,你谁啊?”
      他被我吓到了,睁着一双金褐色的眼睛,惊惶地说:
      “别暗杀我。”
      “没兴趣。”
      “澄城。”他舒了一口气的样子。
      “澄城?!”我一脸惊讶地笑着(……),“学生会主席澄城么?”
      “就是澄城,学生会主席神马的,无所谓啦。”他手一挥,仿佛在召唤什么圣兽。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眯着眼鄙视他一眼,然后决然地转回去。
      他笑了,然后也开始练琴。
      这下我没心理负担了,开始疯狂练习。
      练了一会儿,他又停了下来,说:“你能别弹那么难听么?”
      我瞧了他一眼,然后说:“不能。”然后开始弹得更难听。
      我们于是都开始乱弹,连《生日快乐》《好一朵茉莉花》《致爱丽丝》都弹上了,乱七八糟,好像一间正在试乐器的房间,但是里面却只有两个人,手上一共只有两把吉他,一把破的,一把好的。
      “你问白夜到底干吗?!”我在嘈杂声中扯着嗓子问。
      “没什么啊!”他回应。声音轻飘飘的,好像随时会被划破,消散不见。
      “赶紧说啊!装什么劲啊!”我又吼,“我不会说出去的呀!”
      琴声戛然而止,我也知趣地停下了。澄城把琴提起来坐到我边上的位置,继续把琴抱在怀里,清了清喉咙,像我爸要进行报告之前一样,弯下腰,好像要述说一个冗长的故事。
      “你说我喜欢谁?”
      我吓了一跳。“什么?我怎么知道?”
      “那你认识凌漪清吗?”他又问。
      “认识啊,挺漂亮的。”我说。
      “凌漪清喜欢谁你知道吗?”他又问。
      “你怎么光问问题?我怎么会知道?是我在问你好吧?!”我火了。
      “唉,其实我也搞不清楚,这真的很复杂啊。”他揉揉眉心,“你什么都不知道,叫我怎么跟你说?”
      “那我猜猜,别溜,”我把他拉过来,“你?”
      “不是。”
      “没眼光。你们班我就没见过几个正点的。”
      “正题啊正题!”他哀号,“别瞎猜了,告诉你吧,是白夜。”
      “为什么?”(……)
      我觉得他瞬间石化掉了。
      “不为什么。”他很快恢复了血色,“然而白夜又喜欢你们班那个什么……琚瑶,凌漪清就威胁他们,如果白夜不和自己在一起的话,就要把他们的事告发给老师。”他说完郑重地看了看我,好像要从我这里获得什么高度的肯定。
      “然后呢?”我觉得很激动,但是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星期五晚上老师开年级组会议,我正好进去交文件,就听到校长点名批评你们班,说你们班学习氛围不好,什么早恋的,”他煞有介事地说,“我出去就撞上凌漪清,她问我刚刚那么急是干吗去了,我就说我听到校长骂七班的人早恋,她就走开了。”
      “然后?”我越来越兴奋。临界了,那个交织着一切的点。怪不得那天白夜的脸色那么怪异。一切都有前因后果,我深信。
      “然后你知道的,按照事情的发生背景,凌漪清就这样……她就发了一张白夜和琚瑶靠在一起喝一杯奶茶的照片……”
      “什么?!”我叫道,“无耻……”
      “所以你们的老师也是这么想的吧,她应该把白夜和琚瑶臭骂了一顿。”
      “哦……”我恍然大悟的样子。
      “哎,你《大霍塔舞曲》学到哪儿了啊?”他突然转移了话题。
      “啊?……什么?”我还沉浸在臆想中无法自拔。
      “你才学到这儿?!”他凑到我的谱子前面,指着上节课老师打的一颗星,故作惊讶地说。
      “滚你丫的。”我淡定而潇洒地直接把他推开。

      “干吗呢?”他抛来一个无辜的眼神。
      “切,装什么可爱啊,要装可爱你坚决没有白夜会装。”
      “……”他转过去,用优雅的侧脸对着我,继续开始练习鼓声一段。

      当白夜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走出房间的时候,白汐已经在花园里喝着一杯接一杯的咖啡,读着一份又一份的报告。
      白夜看到外面阳光明媚,以为天气很暖和,虽然白汐穿着长袖,但也许是她怕晒。于是他就直接穿着一件T恤和一条裤衩出去了。门一打开,一阵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直接从裸露的双臂和腿上灌进了每个毛孔。在他瑟瑟发抖时,白汐抬起头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他。
      “叫你这么骚。”白汐淡淡地说。
      “靠!”白夜后悔地叫了一声,马上退回去穿上了长衣长裤。
      再次出来时,白汐的影子都不见了。白夜素知他姐的作风,也许在飞机起飞的前三秒你还会看见头等舱里一个空缺的位置,而当飞机起飞的时候,你就会看见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真的很有研究性。那个位置上的人就是白汐了,同样很有研究性的一个女人。
      他走到阳光明媚的花园里,户外一派清爽,他的脑袋却昏昏沉沉如刚被地心引力扭曲了一阵子,脑浆和血液都在逆流,就要成河了(……)。
      大理石桌面光滑平整,桌上摊着几张刺眼的白纸,优良的纸质在光斑直射下返现出粼粼的光芒。纸是刚才白汐放这儿的。白夜把它们一张张分开,其中大多数是报表和报告,有一张是表格。他双手撑在温暖的大理石桌面上无聊地看着。
      是一份复印件,模糊的照片上是一张少女的脸,左边的姓名一栏却赫然写着三个字。
      凌漪清,凌漪清,你能滚得远远的么?!
      不想再看到你的任何。
      那张报名表上有一行加粗宋体,写着“第十五届全国青年舞蹈艺术大赛报名表”。下面是表格内容,最右边是复印出来的凌漪清姣好的面容,皎洁的笑颜。
      这个时候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死神一样苍白的声音:“让开。”
      白夜脑子里嗡地被捶了一下,惨叫一声闪开,白汐优雅地坐下。
      “你吓死人了!你什么时候飘过来的啊?!”
      “刚刚啊。去马路上打了个电话。”白汐拿起那些纸审核着。
      “你声音都没有!我都不知道你走过来了!”
      “说明我瘦了,你老了。”白汐挥了挥手,“去,把我的GUCCI拿出来。”
      “GUCCI……”白夜的发音很不标准,“……的什么?”
      “Bra。”白汐用迷离的语气说。
      “什么?!”白夜恍惚间觉得眼前的人身上穿着白底蓝条纹的衣服,手臂上还挂着镇静剂的针管。
      “Condom,”白汐又用销魂的语气说,“and aphrodisiac。”
      “你……要干吗?”白夜一脸的恐惧和惊讶。
      “放心,我没这个嗜好。”白汐抬眼挑剔地看了看白夜,“我也没这个兴趣。”
      两分钟后白夜乖乖地提着那只金灰色的最新款GUCCI巨型包出来了,里面空荡荡的,整个包像一个皮囊,里面的骨头和肉都被卸掉了,巨大的恐怖和空虚。
      这时候白汐口袋里的铃声又响了起来,白汐狠狠地翻了个四分之四的(好吧是百分之百的)大白眼,看上去是突然喝砒霜死了,然后用机关枪的语速说道:“把我的APPLE、边上那个便携式打印机,桌上这些纸,我房间书桌上那些文件夹和笔盒,床头柜那个化妆包和钥匙包统统装进GUCCI里,在我打完这个电话之前必须完成。”说完疾速闯过小区绿化带走到外面的马路上,滑动手机的解锁键。
      “副总,我在路上了,你听路上车那么多,我一时半会儿赶得过来吗?再等等,还有五分钟就到了,嗯,我材料都准备好了,嗯,就这样,嗯,知道,嗯……再见。”
      狠狠按下上锁键,白汐又迅速跑了回去,见白夜正满面春风地一只肘搭在GUCCI上,GUCCI明显塌下去一块。
      “猪肘子拿开。”白汐冷冷地说。
      白夜条件反射地把手肘拿开了(……)。他的条件反射比大脑反应还快。
      “你什么意思啊?”白夜问。
      “还要我再骂你一遍么?”白汐看了一眼包里的东西,把墨镜从化妆包里掏出来快速戴上,刷一下拉上拉链提起包就走了,高跟鞋在昂贵的高尔夫球场专用草皮上刺出无数浅浅的小洞。草坪养护员最头疼的就是这个从来看不见眼睛的女人。
      纸张还没审核完。面容若水的司机平静地开着快车,在各辆市井的车之间,你能看见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窜动,是一辆英菲尼迪,光滑的漆黑高档烤漆面如夜里深沉的湖面,仿佛在柔软地波动,又彰显出一种硬朗的气质。
      里面坐着一个同样的女人。
      任何七七八八鸡杂狗碎奇奇怪怪灵光异亮的东西的属性都能和白汐沾上边。
      白汐用精心保养过的指甲矫情地翻着报表和报告,那些优质的纸。在她的世界里,没有A4打印纸这种东西,最低档的就是“高档双胶纸”,字体清晰,图像鲜明,翻动起来哗啦啦作响,是一种能让人优越感油然而生的纸。
      其实她是认识A4打印纸的,他们的厕所用薄的低档打印纸擦屁股。
      “现在的人连报表这种东西都不会画了,”白汐抱怨,“格式混乱,错别字那么多,字体不统一,到处是没有去掉的空格和标点,一看就是互相传文件抄出来的!”
      “现在的人啊!连合同都不会写了!写得那么不清不楚废话连篇不着重点,叫人家怎么签?要不是我审核了这单子兴许就泡了!我又得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了!还得我自己动笔!”
      “计划书?要你们写计划书,不是让你们打印计划书!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计划是什么!是直接上百度搜了吧!搜也搜点有水准的啊!六页纸全写虚的!贯彻党的十五大精神个死啊!我们是私企个人计划书不是新闻联播录音稿!”
      “脑子都怎么长的!都吃什么长大的!我觉得我们部门要多建几个茅坑,掏粪工都不用!”
      “……”司机很淡定地和一辆泛蓝光的黑色迈巴赫62飚着车。他从后视镜看到那个女人戴着墨镜的面容如此镇静,难以想象刚才那些残暴的话是她说的。
      白汐才不会发火。她精心保养的皮肤随时紧绷,一发火会绷裂。

      把时光轴往前抽,找到属于周五晚上的那一部分,展开细细地看。
      昨天晚上Stella、Summer和我一起到了凌漪清的家。她家是两层的小别墅,住着一家三口,还有两个保姆,只有一小片小花园,比起白夜的白氏豪宅是差远了,白氏豪宅是Provence贵族住宅区的别墅,和外面的别墅等级还不一样。反正咱这种也住不起了,眼高手低啊。
      按照报名表上的地址,我们确认了三四遍后,才迟疑着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一个皮肤雪白、身材姣好的女人用沉稳的嗓音问:“你们找谁?”
      “请问凌漪清在吗?”Summer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了。想当年她那么喜欢林依晨,她喜欢的都是女的,足以证明她性取向有问题。
      “在。你们是……”女人问。
      “同学。来给凌漪清送样东西。”我淡淡地说。一个能被白夜欺负的女人,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
      “哦。”她用饱经风霜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让开了。
      家里装修很温馨,一派优昙婆罗的幽香席卷了我们的身心,四散深化。凌漪清还没换衣服,她幽幽地走过来,一脸疑惑。
      “Stella,找我有事?”红唇微启。
      Summer看得都呆掉了(其实她本来就这么呆)。
      “嗯,”Stella很淡定,她性取向是正常的,“今天你为什么那么早就走啊?”
      “啊?”凌漪清眼中掠过一丝变数,被我察觉,但很快说:“今天家里有事。”
      我撩了撩刘海,目光移开,看往别处。
      “邵老师发了个东西给你,你没拿到,我就带给你了。”
      “噢,谢谢。”凌漪清抱歉地笑了笑,接过Stella手中折成小块的纸,没再看一眼。
      Stella四处掠了一眼,看着Summer说:“那我们先走吧。”
      Summer一脸的不情愿,看了看凌漪清又看了看一脸漠然的我,最后忸怩地说:“好吧。”

      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阴沉下来了,据说是人工降雨了,淅淅沥沥的雨滴脱离云丝的羁绊,酣畅淋漓地跃入人间风尘,粉身碎骨,被喧嚣的尘埃践踏湮没。
      “凌漪清好漂亮的呢!”Summer在公交车站台花痴一样地做出花痴一样的动作用花痴一样的语气说着花痴一样的话(……)。
      “你说过两遍了。你智商低可以理解,但你不要把我们的智商看成和你一样。”我说。
      Summer撅着嘴一脸委屈,我一巴掌拍上去。
      “哇……欺负我……”Summer哀号。
      “我不会负责的。”我看着驶过来的公交车说。
      Summer又说:“他们家好有钱!”
      Stella白了她一眼上了车。
      我白了她一眼也上了车。
      她不停地疑惑地问“干吗,怎么啦”一边原地不动。
      “上车啦,2敏!”我叫。
      “哎呀呀呀呀别开走别开走啊!!!”Summer甩开两条麻杆似的腿在车门关闭前的一刹那冲上了车,头还是被拍到了一下。
      “啊……被砸到了……痛死了……”Summer揉着脑袋。
      “没关系,负负得正。”我静静地看着挡风玻璃上凌乱流下的水线,在风和玻璃的两重阻力之下艰难地流淌穿梭,分裂成无数细丝,又在和别的细丝触碰的过程中变大变重,最后被雨刮器轻描淡写地扫平了生命。
      我们在黑色的夜幕下,在凄凉的雨气里,各自带着累累的作业回了家。

      破碎的时光轴重折回阳光明媚寒风凛冽的周六。
      白汐下了车,凌厉地走进二楼会议室。偌大的会议桌两旁坐着清一色黑正装黑长裤的男白领和女白领,乍一眼都分不出性别。会议桌的最前端是谢副总,谢全,也是一身所谓佐丹奴的黑色普普通通西装,里面一条雅戈尔的银色领带。他饱经沧桑的脸就如一块陈年的树皮,不算光滑,但能看得出是块老姜。
      白汐却穿着CK的深灰色短款正装裙,脚上踩着DOLCE&GABBANA的高跟鞋。此时的她仿佛在嚣张地张着那两片用LANCOME唇膏涂过的嘴唇说:“站在高跟鞋上,我可以看到全世界。”
      嚣张的气场让整个本来没人想说话的会议室,变得没人敢说话。在她面前有种急于表现的冲动,却又始终没有促人豁出去的勇气,仿佛全给这个女人吸走了似的。
      当她优雅地坐在离副总很近的一个位置上以后,在这个女人面前,没有人再愿意表现一点点了,因为她从巨大的GUCCI里拿出的报表、合同、计划书、进销存里,大概就有自己的一份,正等着挨批的一份。
      这个时候门又开了,Bell——或者说Bella——用稚嫩的大眼睛扫了一眼面前所有黑压压的西装男高跟女,再悄悄瞥了一眼白汐,最后看到了正满面慈祥笑容如一头老年双峰驼的父亲——谢全,把手中的几十张高档双胶纸和一把黑水笔对白汐挥了挥。白汐给了她一个四分之四的白眼。Bella歉意地笑了笑,恍然大悟地在每个人的面前发了一张纸一支笔。最后发现手里还剩一张纸一支笔,又抬眼看了看白汐,余光里见到谢全和白汐都眯着眼用鄙夷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又恍然大悟,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拿起水笔准备记录。
      “这孩子悟性不错。”白汐浅笑着说。
      “谢谢。”谢全看了一眼白汐脸上的酒窝,跟Bella的一样呢。现在的孩子都一个比一个厉害。
      但是当他接下来听见白汐的讲话以后,他就没这种想法了。
      白汐不是孩子了,或者她一直就不是个孩子。
      谢全首先清清喉咙,双手握实,缓缓地说:“今天我开会呢讨论的问题主要就是最近部门的业务产量空前下降,总公司希望我们调查清楚这件事,如果得不到效果的话,公司将撤换我们部门的高层管理,主要就是技术处、排版设计、营销、广告宣传、出纳、艺术处分管的各类管理人员的职位,都岌岌可危。季总最近出差到外国去跑营销了,部门的业务管理就暂时由我副总来负责。”
      白汐叹了口气,季末怎么又溜出去了啊?
      “那么我看了看我们部门最近的财务支出、利润余额的报表,发现支出和以前一样没有减少,利润却颇薄,与我们签约的几家广告商也没有继续合作的兴趣,现在我们部门的新生杂志《Blip》销量还算可以,仅仅能够艰难维持我们部门的运转,而其余的品牌杂志《WF》和《YOU》销量都有下跌,再按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的话,我们很快就将入不敷出,因为已经有读者投诉《Blip》有质量问题了,连质量问题都没有解决,更别说内容了。”
      白汐看了一眼面前放着的几本最新刊的《WF》、《Blip》和《YOU》,拿起杂志开始迅速翻阅,杂志主编浑身都有冷汗。
      “那么我最近观察了一下,发现主要根源是最近消极怠工现象很严重,纪律不严,迟到现象很严重,懒散,无组织无纪律。除此以外就是设计人员不认真不负责,纯粹是在敷衍。要知道我们部门的运作就是靠那几本杂志的,需要设计人员排版人员插图人员的精心收集和精心策划,每一期都要出到最好水平,否则读者完全可以选择别家的杂志……”
      所有人都低着头,除了谢全。白汐在翻看着杂志,越看越窝火,那几位主编低着头一脸都红了,其他人都试图在双胶纸上记下点什么,但又找不到重点,最后只懒懒散散打发时间似的记下几笔“精益求精”、“负责”之类。有些人干脆在纸上画着凌乱的线条或边线颤抖的圆圈。
      谢全漫长的讲话在继续着,不时有几个小学时就一直听的词汇漏进耳朵。没有人在听,他们的耳膜都有了自动防御和清音的效果,凡是那个低沉有磁性的中年男人的啰嗦的噪音,就一律阻挡,禁止入内。大脑内一片混沌,思绪一会儿飞到这儿,一会儿飞到那儿,在混乱之中形成了莫名其妙的错位,比宇宙里的所谓星云团啊量子物理啊都要来得离奇诡异,有些复杂的想法仅仅像一个味道或一阵声音一样轻轻拂过大脑皮层,就找不回来了。所以说,人的大脑,真的比你想象的要聪明快速得多。
      落地窗外阳光馥郁。此时正值下午一点多,刚吃完午饭的时候,天天上班的白领们都只想睡一觉,或者说,还不想起床。而今天,谢全愣是把管理人员都叫了过来。谢全常说,要珍惜时间,早上八点可以起床了,到单位干完一天的活,晚上回家反思(……)。
      窗外有几幢像GLOBAL一样的地标性号称某某区CBD的建筑物,但是都没有它们那么高傲美丽,几乎都是平顶,像一个马桶盖那样直直一拍。GLOBAL刺破青天的高贵无人能比。
      昏昏沉沉了一段时间,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了最后一句话:“好,我的话就这些了,那么现在谁还有问题?”
      一个干练凌厉的女声从旁边传来,所有人的耳朵都清晰地听到了那如同播音员一样的声音,大脑仿佛被捶了一样立即清醒,“我有话要说。”
      白汐把垂荡下来的发丝撩到耳后,举起一本《WF》,指着封面杂志说:“以后不要跟这个模特签约了。”
      “什么?”主编立即叫起来,“这模特可是我们千方百计请来的当红啊!”
      “你们不知道她是怎么走红的吗?她长得好看吗?她上镜有美感吗?她身材算好的吗?她气质好吗?最重要的是她连模特的基本素质都没有,还不如那些三流模特!你们真的需要去多看看时尚新闻了!当前最红的模特?恐怕轮不上她吧?”
      主编被流水一样快速但又温和的批评砸得抬不起头,闷声不吭。
      “还有,既然是World Fashion,我都没有看到和World有关的东西,里面竟是中低档品牌的广告,还有莫名其妙的省钱专栏?我们走的是高端,看不起别看。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有客户跟我投诉说我们杂志质量下降,内容普遍走向大众化,没有高端的气息,和《瑞丽》没什么区别,广告也太多。接广告要接高端的广告,没有好的宁可不要,可以去打电话与广告商协商啊,你们连这点能力都没有了吗?”
      白汐又用纤长的手指翻开书页,“看这页目录上,有什么问题?”
      会议室一片寂静。
      “馨萄,你说有什么问题?”
      馨萄还没从刚刚的压抑中解脱出来。她愣了愣看了看目录,没看出有什么不对的,本以为白汐会立即说下去,但是她似乎就此停止了,一定要得到自己的答案,而且必要正确的。
      “嗯……”馨萄努力思索着培训课上导师说的话,忽然灵光一现:“……是了,内容太花哨,排版混乱,阅读困难。”
      “你也知道嘛,怎么就不负责管理?”白汐悄悄地翻了个白眼,把杂志转过来,用手在书页交接鼓起来的地方按压下去,再举起来对着所有人,“所有人都看看,如果你是读者,说不定乍一眼你都看不出这就是目录。里面掺杂了太多无聊的内容,文字过小,目录条目分理不清楚,很多单页的内容在目录里都找不到。这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然后她又唰唰唰往后翻,翻到一张特别花哨的广告页,“这是什么?美宝莲的广告!你们竟然接下了美宝莲的广告!虽然我知道你们只有用美宝莲化妆品的品位,但是我不容许这么没有价格感和美感的东西在我分管的旗下部门的杂志上出现!”
      “这一页排版真的很混乱!不是我说你!”
      “这里有几张内容冗杂,如果缩减的话,可以减少两张纸的费用!利润不就提高了?!”
      “你们的设计感真的很欠缺!我不要再看到这样的设计!”
      “……”
      到会议结束时,所有人的双胶纸正反面上都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如心情一样的字,晨光黑水笔里神奇的黑色柱子都用掉了大半。会议结束时已经快三点了,滔滔不绝绝不重复和虚讲的白汐讲了半天,觉得喉咙里每个细胞都没有了保持弹性的细胞质,只剩下一堆干涩的细胞核、线粒体和叶绿体(……),外面软塌塌地裹着臭皮囊一样的细胞膜,染色体都要流出来了。
      她觉得口干舌燥的自己此时一定非常难看,于是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瓶水,喉咙口又滋润了,接着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容光焕发,年轻美貌。
      实际上许多西装男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但是又不敢看她的眼睛,畏畏缩缩的样子,如果被白汐当眼瞧见,一定会直接泼一杯水上去,然后骂得那个人六亲不认,七窍流血。
      淡定的司机大哥骋着那辆马达轰鸣的低调华丽的英菲尼迪直接到了公司门口,车灯上挑的造型就像白汐的眉毛一样,锋利冷酷。
      白汐很快提着GUCCI包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门口的两个保安深深地鞠了一躬,她掩饰不住得意狡猾的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Bella捧着那张依旧是空白的纸,心里茫然地不知道要干些什么。他们都是大人,都有正确适合的位置,自己只是个实习小助理,这次会议根本没必要参加的。
      谢全理了理领带,眼神复杂且纠结。他看了看浪琴的手表,抬眼对Bella慈爱地说:“我们回家吧,今天没事了。”
      当然没事了,白汐都把接下来几个月的工作安排完了!她就这么一甩长发飘逸地走了!像一个大清晨拉上裤子的嫖客般潇洒。
      Bella眼神漠然。自从谢全自作主张地把她莫名其妙地变成白汐的个人助理后,她就一直生活在乱七八糟中。一来到这个公司,她就会感到浑浑噩噩,就像看到全是扭曲成顾崎坐姿的线条的数学考卷。
      她就拿着一支油墨充沛的黑水笔回去了,也不知道这一天是在干什么。

      窗外的天空分外湛蓝,各人连绵的思绪就如云朵一般飞扬在天空上,和别人的纠结成一团,形成诡谲而又在情理内的最终。像一条奔腾的江,它的浑浊、它的热烈、它的凶险,都有源头,即使是在万里之外的山巅,总有一个能暗示结局的原点存在。原点与结局之间,是一个个小心翼翼的节点,它们影响着所有人的剧本。剧本里,有无数一瞬而逝的人,他们湮没在回旋的记忆里,再也无法找寻一丝存在的证据。如果你要寻找,那将是鲜血淋漓。
      然而记忆却促使我们不断去挖掘那些本不应该有的丑陋。当祸端睁着狰狞的面目用獠牙刺穿你的心脏,你方才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打碎的。打碎了,就永远碎了,永远是块丑陋的无法除去的疤,依附在你心里,却又暴露在空气中,不时地挣扎撕裂。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逆风的过程,都是不堪回首的。
      暗色的苍穹滑过一道刺眼的光。
      墙角的一片阴霾生长出无数的恐慌。
      韶光一次次深刺着青葱岁月难以磨灭的创伤。
      无声的流年将你牢牢禁锢在心的拐角那片极端的彷徨。
      这些,都是我们不堪回首、却又不得不重新品尝的、
      泛黄的、时光轴之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Chapter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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