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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六 春暖花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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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
春暖阁。
“园中有园,阁中有阁,乃风流之地”说的便是苏州城。“园中园”谈的是江南丽景,“阁中阁”论的却是那花街柳巷,其中又以“春暖阁”最为出名。
春暖阁,取自“春暖花开”之意,依河畔而建,风雅至极。文人骚客白日去“园中园”舞文弄墨,高谈阔论,到了晚上也却那“阁中阁”听小曲、哼小调,赏佳人;至于江湖中人,平日里除了煮酒论剑,也极爱这些地方,常常流连忘返、沉溺于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比起青楼勾栏院,春暖阁也不失为苏州城第一阁,外侧古朴,里边却奢华至极。未进阁便见大堂金碧辉煌,光彩流转,忽闻香气萦绕,让人食指大动;进阁,便闻两侧觥筹交错声不断,其间不乏女子娇笑声;复又近了,但讶于女子们一扇掩面,只露出一双勾人的眼欲语还休,不经意间却又微微撩开扇子,对着客人嫣然一笑,醉了一旁的男人;唯有丫鬟们略施粉黛,露出清秀的脸,手持银盘为客人端茶送水,布置酒肴。
这便是春暖阁的规矩。
也怨不得常人都说春暖阁的丫鬟笑得比蜜还甜,要怪只怪这传承下来的规矩:姑娘们任你姿色才学再是出类拔萃,初到春暖阁也只能做个端茶送水的丫鬟;若一月内被客人打点上了一百两银子,才可做上那“小扇姑娘”们的位子;若是哪个姑娘被丫鬟抢了生意,却是要被看不起的。因此阁内的姑娘们和丫鬟们总是有些水火不容的味道。这一百两说好赚也不好赚,说难赚却也不难赚——若是遇到哪个一掷千金的商人,这一百两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顾晨躲在二楼包厢的帘幕后,扫视着大堂的景况,心中有些发愁。
“翠花……”
顾晨应了一声,转身走到梳妆台边女子的身侧,拾起梳子为女子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没梳两下就被打掉了梳子。
“瞧你这手笨的……”夜莺姑娘皱着眉,心疼地看着地上的梳子,“姑娘我头发都给你梳掉了两根,你赔得起吗?”
顾晨冷笑一声:“姑娘头发要是能柔顺一点,奴婢也不会伤到姑娘是不是。”
夜莺脸一下子就沉了,甩手就给了顾晨一个巴掌:“贱婢,你是什么货色?还好意思指责我的不是?哼,妈妈也真是的,怎么分给我了这么一个刻薄的丫头,什么事都做不成……”
顾晨这回没有反驳。她恭顺地捡起梳子,放回梳妆台上,听着夜莺喋喋不休的指责和谩骂,有些心不在焉。只是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又让她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她曾经虽不算养尊处优,身份却也摆在那里,下人们虽然背后里冷言冷语的面上却也是恭敬的,她什么时候像这样受过气?只是如今……她也不算什么了吧。失踪了五天,却也没听到任何从王城那里传来寻人的消息;安冉之说,四皇女还好好地在宫里。
如果不是没有人发现,就是她……
已经被遗忘了吧。
夜莺一转头,就是看见顾晨死咬着唇、眼角含泪、伤心欲绝的模样,心中有些慌乱,脸上却故作快意:“说说你而已,装什么委屈?要给别人看到只不过是丢我的脸!我莺莺虽然嘴巴厉害了点,吃的穿的什么时候又少了你的?你……你怎么还是这幅样子?”
“妹妹,别说了。”
顾晨抬眼望去。是画眉姑娘。
夜莺是春暖阁的红人,同百灵姑娘一样,有着清脆悦耳的嗓音。画眉是老鸨嫣嫣的帮手,据阁里的人说她也是差不离是下一个老鸨。她为人喜静,性格温和,样貌虽然比不上夜莺百灵等姑娘,却贵在气质,往往只是一个温婉的笑便让人妥协了。谁好意思对这样一个如水的女子发火?夜莺虽然脾气火爆,对画眉却喜爱得不行,现在虽然心中有火,见到画眉也不由得消了几分气。
“画眉姐姐,我可没欺负她!我不过就是怒其不争罢了!”夜莺跑过去拉着画眉的手撒娇道。
“死丫头,就知道得了便宜还卖乖。”画眉点了点夜莺的鼻尖,笑骂道,“还不快下去,妈妈在叫你呢。”
“知道啦!”夜莺吐了吐舌头,迈着小碎步跑下了楼去。没过一会儿便听到大堂里喧哗声大了起来,有几个人还大叫着夜莺的名字。
“她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画眉轻轻地说,“她人不坏。”
“我知道。”顾晨应道,“我也不是生她的气。”
画眉想了想,又开口道:“我知道你不想留在这里。其实你只要这个月里攒够一百两,就能给自己赎身……”
“得了。”顾晨嘲讽地一笑,“攒够了一百两就是要接客了吧,到时候走不走得了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这也不是。”画眉垂下眼帘,叹气道,“只是很多姑娘攒够了钱,能给自己赎身了,却又不想走了……走了又能去哪里呢?还不如呆在这里卖笑,也不用颠肺流离,无家可归的日子。同你一样,夜莺也是被卖到这里的,开始也是郁郁寡欢,好不容易赎了身回家却又被骗了身子,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这里,看开后她还笑着跟我说:‘这世间哪里都比不上这里干净’。”
“你呢?”顾晨问,“画眉姑娘,你呢?”
画眉愣了一下,苦笑道,“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沉默了一会儿,顾晨又问:“那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夜莺喜欢你想让你留下,也是不想让你步入她的路。可是我却觉得,我和她是不一样的。你还有你的牵挂,不走,也是不会死心的吧?”
顾晨震惊地看着她:“你……”
“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画眉说,“但是我们都看得出来,你不属于这里。”
顾晨没有回话。不属于这里,又能属于哪里呢?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挣扎有点可笑。就算回到了王城,她又能如何?安冉之说的没错,她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顾晨还不是小扇姑娘,不可覆面。这一规矩好像就是为了碾碎女子的矜持存在的,为了把她们的面容赤裸裸地露在一群群如狼似虎的眼神下。在这样的目光洗礼下习惯了,仿佛人也褪去了羞涩和自尊,变得麻木不仁。顾晨不是那些从小被教育要掩面示人的大家闺秀,亦不是那些不怕看的村妇,只觉得微微有些不习惯,便释然了。画眉见顾晨挑帘向外看去,不由得会心一笑:“去吧,再不去夜莺就要生气了。”
这时候夜莺已经歌舞完了一曲,得到了叫好声一片。她本是极为甜美的女子,盈盈一笑更是动人。顾晨垂着脑袋,跟在下了台的夜莺身后,来到了楼上的“南厢”。推门进去,里面正是夜莺的一个常客商万金老板。
“商老板。”夜莺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娇笑道,“可看到我的表演了?”
这不是废话吗,顾晨无语。
“那当然了。”商老板显然和顾晨想的不大一样,很高兴地说,“真是妙极了。没想到几天没见,夜莺的舞也快赶上黄鹂姑娘了。”
“什么呀?人家的舞本来就不差!”夜莺跺跺脚,依偎过去,“人家不依——”
顾晨移开了眼。
“好好好——是我不会说话。”商老板一边笑着讨饶,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对玉镯,“这是黄老板从王城里带来的镯子,你可喜欢?”
“喜欢喜欢!”夜莺的眼眯成了一条缝,亲了他一下,“你送我的我都喜欢。”说罢她欢喜地戴上了镯子,摇着白皙的手臂在商老板眼前晃。商老板的眼一下子直了。
夜莺微微勾起得意的嘴角,突然扭过头,挑眉看顾晨:“翠花,你说这个好不好看?”
顾晨抬了抬眼皮,心中想:一般货色。只是见到夜莺那自信满满的样子和略带威胁的神色,她只好无奈道:“好看。”
像是听出了她的言不由衷,夜莺脸微微变了一变,马上又凶悍起来,咄咄逼人道:“你嫉妒也没有用。商郎,你可别跟她见识。”
商万金瞟了顾晨一眼,没有说话。他本想就此带过,拿起桌上的酒杯,却发现已经空了。夜莺马上借题发挥:“死丫头,你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服侍商老板?”转而又冲商万金笑颜如花道,“商郎,你可别跟她见识。”
顾晨默默地站到了商万金的右侧,默默地倒酒推到他的面前,装作没有听到夜莺那娇滴滴一声“商郎——”心中嘀咕,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嫉妒了?那种东西我以前要多少有多少。
商万金却饶有兴趣地看了顾晨一眼,笑问道:“这新来的丫头倒比之前的乖巧一些。”
“是呀。”夜莺瞪了顾晨一眼,陪笑道,“只是这丫头也就是一村里来的,笨手笨脚的也听不懂人话,倒还算老实。”
“村里来的?不像啊——”
“商老板,你干嘛老看她?”夜莺圆眸一瞪,“她比我漂亮?”
“怎么会?好奇罢了。我心中可是只有你……” 商万金连连摆手。他捏起酒杯往夜莺嘴边一送,一边贼笑道,“来,喝喝水,消消火。”
夜莺乖巧地喝下,然后双颊酡红地倒在了商万金的怀里,像是不胜酒力:“啊?怎么是酒?你……你明知道我不会喝酒……”
顾晨早就不耐烦了,此刻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欲拒还迎”?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她选择了沉默。
她又为商万金满上酒,握住杯子往商万金面前轻轻一放,就见商万金的右手快速地覆了上来,按住了酒杯……和她的手。那时商万金并没有看她,左手揽着夜莺,嘴中轻轻地和夜莺说着情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挠了顾晨的手心一下。
顾晨“虎躯”一震。
“翠花……你出去罢……”顾晨看过去,夜莺已经软成了一片烂泥,一双眸子水汪汪湿漉漉的,却神色清明地看着她,“你去门外守着。”
顾晨定定看了一眼她和商万金,悄悄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走了出去。
商万金早已经缩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