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满地·顾晨》秭離

73、三十九 生与死（下）

　　苏曳歌最终还是拒绝了帝君的位置。

　　我问他为什么，他却只是笑着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还不如就做个没名没分的人。
　　这句话却让我更恐慌了。

　　燕太医每日的药膳源源不断地送过来，苏曳歌的脸也终于日益红润饱满了起来。

　　这场风波刚刚过去，朝中各个大臣却为我的婚事操碎了心。
　　小八则不止一次哀声求我，封安冉之为帝君吧。

　　就算丞相坐大，那天下也是你们二人的天下啊。

　　然而安冉之没有提起，甚至在所有人都争论不休的时候也没有出声。

　　看着他似乎有些心事的模样，我便会想起那日曲言死去时诧异又痛心的表情。若是我让安冉之坐了他的位子，他会不会生我的气呢。

　　最后我还是收了曲家送来的孩子，原因是他和曲言竟然有几分想象。

　　有着小鹿般眼神的孩子满含欣喜的被送入宫里，却立刻被我送进了大皇今殿。
　　我只是看着他凉凉地说：“日后你就伺候着凤怀公子。”

　　看着他诧异的模样，我也觉得我有点冷血。

　　苏曳歌对这个孩子却没什么意见。他只是淡然看了他一眼，就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中不动了。
　　曲礼的表情还有些不甘，却还是乖顺地应了。

　　一周后曲礼果真受不了在貌丑的苏曳歌身边做小厮，正要毒害苏曳歌的时候人赃并获，被我毫不留情地暴打一顿送回了曲府。
　　这一折腾杀鸡儆猴，大臣们再也不敢把自己的孩子轻易送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苏曳歌正把酒坛子埋在树下面，听了也只是一笑了之。
　　若是从前看见宫里来了新的小公子他肯定是横竖看不顺眼，一定要做些小手段把人赶走的。如今他不会了。
　　贪心的人永远不会甘于现状。你不去招惹他，他自己会露出马脚来。

　　若是曾经他和顾晨都知道如何包容和保留，便不会是如今这番景象了。

　　他静坐在脏兮兮的泥土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帕子。那日他在宫中诱了任千妙替他抄来了账本，又乘着出游在王府的画舫中递到了他手上。他之前原本是想把这个给顾晨的，却不用了。

　　丞相伏诛后顾晨心性大变，心中的执念更深。若是顾晨当时态度更坚决一点，他会不会就不会离开了？

　　小七此刻站在他的面前，眼里满是讥讽，没有丝毫平日里的懦弱。

　　“任谁站在你的面上，都无法认出你昔日的模样。”小七笑了。他还年轻，模样俊俏，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怎么看，都是眼前这个要死不死的男人输了。

　　苏曳歌，你拿什么跟我争！

　　“小七啊小七……你到底为了什么呢？”苏曳歌并不生气，微笑道，“就为了那个我看不上的位子，连自己兄弟的命都推了出去？”
　　一提到这个，小七的脸上就沉了下来：“若不是你，小六不会死。”
　　“若不是你，小六不会死。”

　　“你胡说！”心中的秘密被拆穿，小七面目狰狞起来，“是你嫉妒我，又不是我要杀他！”

　　“可是你害怕自己的脸蛋毁了，就没有机会了。所以你让小六替了你，是不是也没有想到他会死？可是他死了，就是因为你的出卖！你骗他穿上你的衣衫，替你送死，死后还划花了他的脸，生怕被人认出来。”
　　小七深吸了一口气：“那又怎么样，你觉得有人会相信你吗？”

　　“不需要相信。”苏曳歌轻笑一声，“就算你再怎么费劲心机，你还是以前那个井底之蛙。”
　　“至少我不像你这个癞蛤蟆一样丑陋。”小七挑了挑眉，眉眼间流露出一股魅惑的风情，“看见这王宫里形形色色的少年吗？他们很像以前的你，不是吗？如今，你苏曳歌没有了容貌，不过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头子，你觉得王上看久了，还会对你好吗？”

　　“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我就不懂你为何要回来丢人。”小七冷笑，“你一回来，什么都乱套了。”
　　“我不回来，似乎你的王上眼里也没有你。”

　　“我不想和你动嘴皮子。”小七摇了摇头，忽然冷静了下来，“我就来说一句。你若还想有点尊严，本就该乘着毒发之前赶紧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呵。”

　　小七走了，苏曳歌却轻笑了下。

　　真是愚蠢呢，以为这一句话能挑拨到他？
　　过去的三年里，他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了。若是要死，他早就死了。
　　多么干干净净。

　　苏曳歌的心里有一团火。

　　他的身体时冷时热，热的时候他烧得意识模糊，是霓裳割开他的手腕放出了血。他看着那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像是燃起了火苗。冷的时候他僵硬如一个尸体，还好受一些，后来僵硬的时间越来越长，却是他最难熬的时光。
　　他以为霓裳真的爱他，甚至这样了也照顾他许久。
　　后来时间久了，才发现她只是心疼。

　　回来了之后顾晨也心疼。她把宫里的御医都召了过来给他把脉，那双眼睛想看又不敢看他。她却不像霓裳那样照顾他，而是大声叱喝着那些庸医们，身子摇摇欲坠。
　　她不知道怎么帮他。

　　就是这样，让苏曳歌更是有种难言的愤怒。

　　当霓裳来的时候，苏曳歌的内心也是很复杂的。

　　霓裳的脸上有些疲惫。她努力温和地哄着他：“这里的大夫不会解毒。”
　　苏曳歌偏过了头。

　　“你对于她来说，不过是负担。”霓裳的脸上闪过恼意，“她只是在等着你死。你死，她就解脱了。”
　　苏曳歌点了点头：“我知道。”

　　“这种自私的女人，你就这样放过她？”霓裳拔高了声音，“你难道回来，就是为了解了她的心结？”
　　“不是她的。”苏曳歌淡淡道，“是我的。”

　　霓裳愤怒道：“你有什么心结！你不过是想知道她身边有多少个男人！你如今也看到了！”
　　“不是这样的……”苏曳歌长叹一口气，“我只是想要个答案——”

　　***

　　霓裳来了就没有离开过。
　　苏曳歌是死在霓裳的怀里的。

　　那时我跪坐在苏曳歌的对面，心里突然特别特别平静。

　　霓裳说得对，苏曳歌和我的心早就倦了。苏曳歌被病魔折磨着早就没有情爱的心思，而我的爱意也被时光封锁在了回忆里。或许我们都在等，等待着这个时候，给彼此一个解脱。

　　这一日苏曳歌的气色特别好。
　　他把桃花酒挖了出来，不顾形象地捧着酒坛子就递到了嘴边。

　　霓裳很想提醒他不要多喝，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

　　苏曳歌把酒坛子递给霓裳，笑了一下。

　　霓裳皱了皱眉，踌躇道：“你想不想我叫王……”

　　“好啊！”苏曳歌含笑道，“她见了你总爱避开，你去叫她过来我们三个人好好聚聚说说话。”

　　我过来的时候，便看见苏曳歌容光焕发，不知道有什么喜事。

　　霓裳却暗自瞪了我一眼。

　　苏曳歌把酒坛要递给我，我却召来小八取了几个杯盏来。苏曳歌的眼神暗了暗，又很快笑道：“今天两个最让我恨得牙痒痒的女人都在了，真好。”
　　我和霓裳对视一眼，便听苏曳歌开始絮絮叨叨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来。

　　霓裳的表情有些微妙，我却是云里雾里的，不知道苏曳歌葫芦里卖的什么名堂。

　　酒意上涌，苏曳歌红着脸颊歪倒，被霓裳轻轻接住。

　　苏曳歌的声音渐渐笑了下去。

　　我这下才有些清醒了，脸色一白，有些紧张起来。

　　苏曳歌含糊地说：“霓裳，我困了。”

　　霓裳轻飘飘地说：“别睡啊，我们还没说完呢。”

　　“我不想说了。”

　　霓裳抿了抿嘴：“你不是还有问题想问吗？你也不想问了吗？”

　　苏曳歌眨了眨眼，无力地笑了一下：“不想问了。问不问，答案都有了。”

　　我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
　　我突然想起那一日我不管不顾要去找他，心里满满是欣喜和期盼。
　　一个小女孩心中最美好的梦想，就是和他长长久久。
　　“丞相被抓起来了。以后没有什么能阻碍我们了——我不会再怀疑你，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你不喜欢我，我就等你喜欢上我。我不拿身份压你，不对别的男人好。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我愿意放下我的多疑，就算你要杀我、害我、抛弃我、我都愿意承受。你愿意留下来吗，曳歌？”
　　然而那人回过了头，却不是他。

　　似乎就是在那个时候，最后的一点的牵绊也断了。

　　为什么明明相遇那么早，却永远都不能在一起。
　　我有太多不能。

　　我心中也后悔着，当初没有相信他，没有早点表露心迹。然而那时候苏曳歌也给了我太多不确定，让我无法判断他的真心。
　　等到我的心中防线被击退，他却不回来了。

　　苏曳歌想问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她不是三年前的那个她，他也不是三年前那个他了。

　　其实我也一直想问苏曳歌为何要回到都城。
　　现在想想也释然了。想回来就回来呗，哪有那么多理由。错过就是错多，只能怪自己当初太执拗。

　　“苏曳歌，你可还记得你说的女帝的事迹？如果可以，我真的想就跟你一人长长久久一辈子……本来我就想着，等我报复够了顾景川，我就把位子留给顾荆，然后和你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是我自己先跑了……”苏曳歌喃喃道，“似乎我们一开始就不适合呢。”
　　“是啊……”我自嘲地笑了笑。

　　苏曳歌咕哝着，声音渐渐小了，脸上的笑容却更大了。
　　霓裳不知道苏曳歌在说什么，低下身子去听，顾晨却一瞬间就听懂了。

　　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我突然想起刚见到画仙的那时候。

　　“你知道相思玉吗？”
　　“相传古时，有位红豆姑娘。她流出的泪水是血，又落入土中生根发了芽，长成一颗苍天大树，结满了一树红豆，是以相思豆。”
　　“相思玉便是那女子当初流下的血泪。只是却未生根发芽，埋在土里凝结，在汲取了千年的灵气后，幻化为玉。它只有巴掌大小，通体鲜红，光滑润泽，利器也划不破它，因此价值连城。相传只有红豆姑娘后代的眼泪才能融化它，落入土中，又是一株相思树。”
　　“你若是能把它找来，我自然会为你作画。”

　　我脖子上的红石头，突然变得滚烫起来。

　　苏曳歌，你不是爱自由吗？我给你一片海阔天空，你还我一个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