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满地·顾晨》秭離

74、番外 人心

　　今年的时候，安冉之说要去苏州城会友，顾晨也跟着去了。
　　安冉之从客栈离开，顾晨则心中满是感慨，在街上看着陌生的景象，想到了自己曾在春暖阁的时候。然而她没逛多久，却意外看见一个眼熟的人。

　　顾晨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手中拎着一个菜篮子，头上还包着一块部巾。若不是那种美丽的脸孔，顾晨还真想不到昔日趾高气扬的红人成了如今朴素的妇人。顾晨本想走过去，却见她回头突然看见顾晨，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连忙遮遮掩掩拿好了东西便迈着小碎步要离开。
　　顾晨看着她，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念头。

　　顾晨招来小一带着她悄悄跟上，随即尾随着女人穿过几个小弄堂，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
　　女人迟迟没看见顾晨追上来，心中暗暗送了一口气。她推开门，这才摘下头上的布理了理头发，把菜放到厨房里，换了身衣裳才又出来，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夫君！”
　　门里的男人应了一声，推开了门，是个清瘦的男人。

　　顾晨趴在屋檐上，看着男人的后脑勺，看着夜莺毫不掩饰自己幸福的表情，走过去抱住了那个男人。男人摸了摸她的头，又小心搀扶着她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似乎也笑了。
　　顾晨看着这样的场景，心中不由得有些发酸。

　　“夫君，她真的来了，我刚才看见她了。”夜莺懊恼地跺跺脚，“都怪我，应该挺安公子的话不要出门。”
　　男人怔了一下：“她看见你了？”
　　夜莺咬了咬下唇，迟疑道：“我也不确定，我看见她在集市里就连忙转身跑回来了。”

　　男人沉默了会，叹了口气，对上夜莺紧张的表情，无奈笑道：“看来她应该已经来了。”

　　男人安抚地冲夜莺笑了笑，揽住了夜莺的腰身，转过身十分淡定地看着上方面无表情的顾晨：“王上，好久不见。”

　　顾晨在听见男人开口的时候便已经震惊不已。

　　背叛感，震惊，羞耻，愤怒……她死死盯着男人的后背，此刻看见男人的脸，已经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五味陈杂，最终只余下了慢慢的恼怒。

　　“你！”

　　夜莺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眼泪都快出来了——什么时候那个她也变成这般胆小怕事？是心虚，还是愧疚？
　　顾晨已经气得发抖，心里很久没有这般情绪波动，只能瞪着那个男人：“你骗朕？”

　　男人露出了十分温和的笑容，却是没有几分愧色的。他温和而悲悯的表情刺痛了顾晨的眼。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背叛她呢？
　　就连这个她最信任的，最想念的，最对不起的人……
　　多少个日日夜夜，她无法忘怀他死去的那一幕。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希望他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如今这个人俏生生，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身边是俏丽的妻子，过着安稳的生活……
　　她在水深火热中煎熬，他却正在享受了最大的幸福！
　　他何其残忍……
　　用这种方式骗她……
　　这样甚至比杀她、打她、辱骂她还要来得残忍。

　　夜莺跪倒在地上，啜泣道：“王上饶命……都是夜莺的错。草民自知罪该万死，求王上看在我们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饶了我们一家吧。”
　　孩子？
　　一家？

　　顾晨茫然地在夜莺和他的身边扫视着，身子摇摇欲坠。

　　是了，她终于想起来了为何夜莺的反应如此之大。
　　这个男人，可是她顾晨亲自册封的帝君啊！
　　独一无二的帝君！

　　***

　　如今她死去的帝君已经成了别人的夫君，还有了没有出生的宝宝。
　　她的帝君才是背叛她的那个。

　　是他曾经在她难过伤心的时候给了她温暖，也是他的死让她一蹶不振。也是他一声不响地逃离了她，甘愿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生活在一个简陋的园子里。顾晨看着这个人，觉得他的面容分外陌生。

　　尽管神韵还在，他却不是他。
　　原来都是假的。

　　他的温柔体贴都是做戏。他只是为了减低她的防备，在她最疏忽的时候逃走。他不在乎帝君的位子，与世无争的模样不过是因为他本来就不在乎罢了。
　　曲家骗了她，他骗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顾晨喃喃，“你讨厌朕？”

　　曲言扶起夜莺，安抚了几句，这才淡然地看着顾晨，近乎冷漠地说：“草民只是不想做女帝的男人。王上既然看到，也应该想通了，这件事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就算没有荆王爷的事情，曲言也是会假死离开的。”
　　顾晨闻言冷笑：“原来之前曲颐没有收到我的信物，是因为夜莺给了你。你既然不想入宫，为何一开始就不拒绝，还装作一幅逆来顺受的模样？”

　　“我当然想入宫。曲家想要地位，我只想要自由。那日莺儿来找曲颐的时候，我便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曲言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聪明如顾晨已经明白了。

　　曲言因为身有残疾不受宠，早就想要脱离曲家，碰巧看见夜莺前来送信，便明白了曲家和顾晨之间的联系。接下来他代替曲家进宫做帝后，再假死逃出，既给了家族无上的荣耀，又逞心如意地离开曲家。曲言如今能平平稳稳地在这苏州城里生活着，定然是曲家默许的。
　　虽然没有了帝君，但是曲家的目的已经达到，又不会引起别人的仇恨，真是商人多狡诈。

　　“你可知道，你身边的这个女人，可是春暖阁的头牌？”顾晨忍不住讥笑道，“你的哥哥，也是她的恩客呢——”
　　夜莺的脸白了。她的身份永远是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如今在自己的夫君面前被揭开，血淋淋的。

　　“我知道。”曲言轻轻一笑，握住了夜莺的手。夜莺看着曲言的笑容，心这才定了下来，二人又相视一笑。
　　夜莺抿了抿嘴，抱着自己肚子面无惧色地看着顾晨，道：“王上若是真要报复我们，就报复我们吧。只是王上你自私多疑，未尝过亲情，又怎么知道什么叫做大爱。你心里装着苏曳歌，却又逼得他离开；贪恋曲郎对你好，却不能给予男女之爱。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欠你的。你怎么从来不想想你自己，为什么到头来一无所有？”

　　顾晨这下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羞怒——在他心里，她比不上夜莺。更让她接受不了的，是夜莺的话。难道有错的是她吗？

　　苏曳歌走了，曲言走了，却是因为她不知道什么叫爱？

　　“是因为这样吗？”顾晨冷冷地说，“你也这么想我？”

　　“曲某对王上好并不是装模作样，但是离开也是遵随本心。”曲言叹了一口气，“虽然我知道我们可能保不住这个孩子，但是我们彼此互相珍惜，死在一起也是福气。”

　　“曲言，陪朕下一盘棋吧。”顾晨扯开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赢了，我放过你们。从此世上无曲言这个人。”

　　顾晨与曲言走进屋内，果然看见安冉之坐在里头，看着顾晨目光里似有隐忧。
　　顾晨面无表情坐下。
　　这一盘棋，异常激烈。

　　曲言皱着眉头，每一步都苛求自己滴水不露。很快他便震惊地发现，顾晨的棋艺精湛不少。
　　“人是会变的。”顾晨话中有话道。
　　曲言没有答话，头上已经有了细细的汗。待得发现顾晨的一缺口后，便舒了一口气，发起了进攻。
　　一旦防线被攻破，成功便很容易了。

　　等曲言赢了这盘棋，抬眼却看见顾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若是从前，你……都会让朕的。”

　　这句话叫曲言怔住了，这才明白顾晨下棋的意图——
　　可是的确人心已经变了，事情早就无法挽回了。

　　顾晨摇了摇头，苦涩一笑，心里突然就平静了下来。她站起身来，安冉之已经走了过来，二人肩并肩走出了门外。
　　夜莺不懂，只是紧张地问曲言道：“夫君，可是赢了？”

　　曲言苦笑：“是啊。”

　　顾晨刚刚走出院子外面，便双腿一软，很快落入安冉之的臂弯中。安冉之叹了一口气，横抱起顾晨，看着顾晨呆呆的面孔，道：“既然决定了放水，便不后悔。”

　　“朕……我只是很难过。”顾晨喃喃，“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安冉之淡然道：“该放手的就该放手，不是属于你的命，就不要强求。你如今明白了么？”
　　“不……我不明白？这是命么？没有爹没有娘，人人都不要我……”顾晨茫然道，“我就必须要接受吗？为什么我不接受，你们都怪我为什么要争为什么要反抗？为什么我就要信命？”
　　“这不是命……”安冉之道，“是人心，是世界上最无法揣测的东西。不要妄图掌控人心，因为人心易变。”

　　顾晨眨眨眼，眼睛落出几滴眼泪来。她在安冉之的怀中小心啜泣着，突然觉得过去的自己是多么渺小而可笑。

　　她怨怪着眼前这个人，甚至对所有人都抱着敌意，其实自己才是最傻的那个！

　　“放下吧，不论是这个人，还是那个他……”安冉之的语气突然严肃了起来，“收起你软弱，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眼泪。”

　　顾晨怔了怔：“你也会变吗？”

　　“会。”安冉之诧异地看了顾晨一眼，淡然道，“只是你若是能做一个好君王，我便会永远在王上的身侧。”

　　“那真没意思。”顾晨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我突然想起来黎大人先前对我念得一首词……云浓雾薄花已尽，人去楼空迹难寻。物是人非事事休，湿枕簟，倦梳头。繁花满地成也败，年华耗尽似也恨，莫相思，莫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