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2、三十九 生与死(上) ...
-
亭台小桥流水,碧池绿柳红花。
梦回小亭,小径幽深处,红柱绿瓦,景依旧。世人皆道春色好,柳条折尽花漫天。谁家不识少年愁,何人不起故园情(引自李白《春夜闻笛》)。
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过后,是湿润的泥土的气息。碧池中莲犹未开,青枝绿叶半满塘。细柳拂面两两缠,一波未平,又一波。小亭微倾欲入画,鸟兽露首,鸳鸯戏。
一杯清酒下肚,竟似又醉了这春。
无奈天寒,一阵春风吹来,酒意便醒了大半,只得再饮。
忽闻脚步声传来,微微侧首,但见幽幽小径,红衣如花似锦,似牡丹,却比牡丹还要俏人;似桃花,又比桃花多了几分瑰丽。
那人姗姗而来,却体态轻盈;一身绛红罗衣、脚踏金靴、挺拔若竹、腰细若柳、面如冠玉、艳若桃花、长发如云;眉心一颗赤色美人痣,让人不禁赞道: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曳歌……
曳歌……
纪元一百年,苏曳歌又出现在了我面前。
梦中的身影化为现实,却是个头戴黑色圆帽裹着黑纱的男人。
我的宫里是一个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们,各个大人们把他们放在宫里,做着端茶送水的粗活,在外人眼里,便是一个荒淫的国度。
他们羞涩而忠诚,眉心一颗朱砂痣,美丽又充满诱惑。
然而苏曳歌的到来,对他们无疑来说是一场灾难。
他撩开了他的面纱,露出厉鬼般的面容,似乎是在无时无刻在提醒我,他的变化。他对那些少年们毫不留情,走过之处,便是一片求饶声。
他乜斜着眼看着我,充满了挑衅。
我知道他的心中满腹委屈,又怎么忍心责怪他。
画仙走了,留在宫里的是新的侍公子。
他唤自己凤怀。
我便想起那一晚上,我们骑着骏马来到的那个小小的山丘,是他背着我甩开了众人。他与我定下了那个我没有遵守的约定。
他唤自己凤怀。
凤怀就凤怀吧。我知道他是谁。
然而宫里除了我和小七,似乎没有人想得到,苏曳歌回来了。
小八总是对苏曳歌抱着很强的敌意,似乎并不理解为何我会让这么一个既丑陋、又凶恶的人做了侍公子,甚至在朝中力排众议要封他为帝君。他很努力要为这个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却怎么也想不通。看着我完全放任的态度,他也只好沉默。
小七自苏曳歌进来的时候便开始闭门不出。他应该是一见到画仙便认出了这个古怪的男人的身份,此刻不知道是在畏惧苏曳歌的报复,还是在责怪我的偏袒。
那一瓶毒酒,救了苏曳歌的命,却也毁了他。
我也不知道该拿怎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小七。
对于我来说,小七是好的,却永远无法取代苏曳歌。
我能原谅他对苏曳歌的伤害,却没法主动做些什么。
然而更让我头疼的是,听见我要封一个来路不明的丑人为帝君,朝中上下纷纷抗议,甚至自作主张开始了王君的选拔。
我哀求地看着安冉之,却见他含笑着点头:“王年纪尚小,或许识人不清。便让王多看看,有中意的再挑选不迟。”
这一笑谦和又淡然,似乎他好像真的是在为我着想一般。
于是所有人一拍即合,我的身边很快环绕着姿态各异的美男子。
苏曳歌见了,却没有如我想象中的或是暴怒或是讥讽,而是安静了下来。
好不容易避开那些美少年们,我忍不住去寻他,便看见他在屋内咳得厉害,一张脸涨得通红。我连忙唤来御医,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又愧疚又难受。
原来就算他变得丑陋如斯,我也无法不关心他!
苏曳歌吃了药,便沉沉睡去。
“他是怎么了?”
然而燕太医汗如雨下,跪在地上给我磕头请罪:“王上息怒。凤公子早就病入膏肓,臣也是无能为力啊!”
“你无能为力,那么还有谁有办法?”
然而他仍然磕头不敢看我:“生老病死,只有阎王爷说不收,王上才留得住啊!”
“这——这样啊……”我闭了闭眼:“脉象无法骗人,你知道他是谁了吧。”
燕太医点头。
“你知道我最讨厌风言风语。”我冷道,“日后你照顾凤公子的饮食和医治。”
燕太医走后,我握住苏曳歌的手,坐在床头看了他许久。
他好瘦,难以想象他是如何撑了这么久……
他为什么不愿意回来找我?
是什么又让他放下自尊,进了宫呢……
我觉得又疑惑又悲痛,心中满满的迷茫……
他,真的会死吗?
夜里苏曳歌终于转醒,看着我愣了愣:“你在这里干嘛?”
“我又为何不能在这里?”
“那么多貌美如花的小公子,轮着侍寝也要过个半年才轮到我把!”苏曳歌轻嗤一声,“王上盯着我这么久,就不觉得倒胃口吗?”
我长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抚了一下他的脸:“苏曳歌……在我心里,只有你是特别的。就算你如今这般模样……我也不会觉得倒胃口。”
苏曳歌的脸上闪过一抹悲伤,又很快被讥笑掩盖过去。他笑着道“是吗?”。然后那双瘦骨如柴的手就扣住了我肩膀,把我压在床板上。
他刚把放大的脸凑过来,我一惊,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于是他停下了。
他的表情既是讽刺又是冷漠,让我一下子反应过来。
他嘲笑我的自以为是:“明明觉得很恶心不是吗?”
“我……”
“我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明明就比你大一点,却像一个染了重病的怪老头。”他沙哑的嗓音尖锐到我的心都在颤抖,“我碰你一下,就像是一个干枯的尸体在亲吻你……”
“你不是……”
“别不承认了!你自己好好看你的眼神!”他捏着我下巴对上他凸出的眼睛,映出我惊恐又嫌恶的脸,“你就是催眠着自己想象着以前的苏曳歌,那也不是我!这才是我!一个怪物!”
我的眼眶湿了。
这三年,一定很痛苦吧……
苏曳歌松开了我,冷淡地说道:“本来大夫说我活不过上个冬天。然而我撑过来了。当时我就想,反正现在多活一天是一天,为什么我不来看看你。让你看看我模样,和我一起痛苦。你会痛苦吗?还是只是很庆幸我离开了?”
“会……”我对上他的眼神,“我很痛苦。我宁愿你一辈子不要回来。”
“呵——”苏曳歌冷笑,“我一回到都城便听见你的风流韵事,就改了主意了。但是没想到你还是主动找了上来。你也不用装模作样,反而让我觉得虚伪。你身边的男人不缺我一个,你如今这般对我,不过是为了满足你可笑的自尊心罢了。怎么,如今你满意了吗?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伟大,特别了不起?”
“够了!”我忍不住打断他,“苏曳歌,你没必要这样。”
苏曳歌真的闭上嘴了。那冷嘲的表情被一种难言的悲怆取代,是他的自尊被碾成了渣子——那么多刻薄的话语,不过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慌张罢了。
“三年前……三年前我就只认定了你。”我说,“让我陪你走完最后,好吗?”
苏曳歌点了点头,发出一声长叹。
“唉……”
***
都说“长安少年游侠客(王维《横吹曲辞·陇头吟》),王城修干清风臣”,我却偏爱苏州城中那一抹桃色。谦谦公子如玉……也有那火烧般的桃色落入了眼中,疼痛,却又不敢触碰,才是比玉更刻苦铭心的。当我揭开那血淋淋的伤疤时,有抹桃瓣浸了血,染了春,却是比什么都有蚀心夺命,却又黯然销魂。
弹指捻花落,岁岁催人老。
很多年后,我想起这段时光总是问自己,如果我是苏曳歌,我会怎么样呢?
也许我会永远地消失,宁愿自己一个人死去,也不要露出这般可怜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