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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银面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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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料秃驴突然迁怒,眼见那几百斤重的铁疙瘩照自己面门砸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眼前又是白光一闪,一坨白色嗖地窜来与花虎锤相撞。电光火石一瞬间,只听铛的一声尖锐脆响,那三四百斤重的花虎锤被打脱手,朝后飞去。窝窝头炸开了花,落了一地碎屑。和尚虎口崩裂,朝天大吼一声。
我心道不妙,再不逃准被这和尚剁成肉燥子。惊恐之际忽闻客栈内劈头传出一句脆生生的呵斥,“臭和尚!你做甚!”
少女的声音划破寂静,清亮中透出凶悍。
此时尚觉背后已凉凉的沁出汗来。从马车帘布的缝隙中向外张望。只见一名着火红衣裳的少女从客栈中走出,柳眉倒竖,气势汹汹。顺着向后望去,不看还好,一看,将我着实吓一跳。
红衣少女身后跟着一人,身材修长,一身皂衣正如那勾人魂魄的恶鬼黑无常。更让人忌惮的是他脸上罩着张寒光凛冽的银面具,鬼煞一般露出黑洞洞两个眼睛,正对着车内,与我对上了“眼”。所谓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那人走路脚步不带响,也不言语。那张面具在月光下森冷狰狞,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危险气息。
我盯着那对深不见底的眼洞,莫名发了身冷汗。忙挪开视线,却见适才那背长剑的大侠也站在车边,离我最近。那三人显然是一伙儿的。适才有根柱子挡着,我只看见背长剑的男子一人。看来同桌的便是另二人。
和尚虽乖戾,也懂得人多势众。一时不再找那窝窝头的主,收敛怒气哂道,“你这水灵灵的大妹子,说话怎恁般不在理。洒家走的是官道,看的是风景。与你何干?”
我心中将那窝窝头谢了千百遍,少女傲然一抬下巴,“没空与你啰嗦,识相就快滚蛋。”
向秃驴挑衅……?不要啊水灵灵的大妹子!
等等……这是他们的车?!
分神间,噼啪一声,少女掏出了件武器,一个鹞跃跳到路中央。手一扬,一条银鞭如游龙般腾跃。秃驴反应够快,喝了一声,一脚勾起落地的花虎锤便迎上反击。
天色愈暗,月若银盘。一时游龙鞭盘着花虎锤,有如龙戏双珠,张牙舞爪。
我咋舌——江湖人的心眼真个是比针眼还小,什么理由都能打起来!
那二人打得热闹,我心中盘算要找个机会下车。踟蹰间忽的一道黑影掠过,突然窜入缠打的二人间。一瞬间,那三人都不动了。我看过去,那黑影是那背长剑的大侠。再仔细一看,不得了,大侠夹在二人间,右臂上满满缠着少女的银鞭,左手如扣,捏住秃驴的一只花虎锤。大侠手猛一使劲,秃驴浑身肥肉都颤了一下,胸口剧烈起伏,嘴角呛出一抹血迹。口中显然有一大口血,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要你多管闲事!烂木头!”少女气急败坏,手任性地一拽,将银鞭收回。
烂木头大侠松手,我一看,那圆鼓鼓的花虎锤上竟赫然留下了大侠的手印。和尚一被松开,立刻向后跳了一步,跳出我视线。
少女急急喝到,“站住!臭和尚!”又是一鞭子挥出。啪的一声,从秃驴身上抽下了一件物事,正落在马车边。我从帘布缝里看出去,却是一册书。趁无人注意,悄悄伸手将书拾回来借着月光一看,封皮上四个字:炼阳大法。
大侠冷冷道,“别生事。”
“哼!”少女白他一眼,那模样刁蛮可爱。
我正咽口水,瞥见那银面具的鬼煞朝马车走来,差点被口水呛到。慌张四顾,意识到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已是无望。扫视一圈,偌大的车厢,角落里有个橱柜,半人高,不够藏人。
那和尚往车里张一张就要挨打,别说躲进车里的人了……那姑娘虽俏,一鞭子下来我也该死翘了。由不得我多想。看着车内座椅,心中一动,上前捏住座椅边缘向上翻。果然被我轻易翻起。我感到车身一震,有人登上了车横栏。心里一慌,滚身翻入木板下,将车座椅翻回原处。天色原本已暗,盖子一盖,不透一丝光。座椅轻微咯吱了一声,有人坐了上来。
少女吆喝了一声,车动。
我警惕许久,确定不会被发现,才有余裕感觉我周围。四周尽是木板,如同一只棺材,空间稍显局促,只容我蜷腿仰躺。车轮滚啊滚,这车轱辘滚过每颗石子,压过每个坑的响动都清晰地传到我身上。
“喂,烂木头,刚才那盯着我们看的小白脸是李玉桁?”
那少女的声音。许是因为四下无人,少女的说话声显得特别清晰。
“不知。”
回答声跟闷在葫芦里似的。
二人说话声俱来自车舆外。看来现在我头上的是那银面具的屁股。
“不知?”少女的语调少不了幸灾乐祸的俏皮,“到底是师兄弟感情好。背信弃义,欺师灭祖,他让你背上这样的名声你还顾得上古道热肠。人说阁主闲话怎不见你出头……”
背信弃义,欺师灭祖……我细一想,恍然大悟——这闷葫芦莫非是兰剑清?
那这坐在这车里的鬼煞,难不成是……
你大爷,冤家路也不能这么窄!
“若雪,住口。”
一想曹操,曹操就发话。头顶的鬼煞冷冰冰发了个声,若雪姑娘就收声了。我伸着耳朵听了许久,等那鬼煞教训人。结果就这么一路安静到了头,不再有人做声了。
车的颠簸很霸道,行了一阵,颠得我想吐,胃里翻江倒海。实在难受得紧,我开始尝试在箱内寻找有无暗扣,打开了,直接从车尾溜走。循着木板一路摸索,突然,指尖在头顶处摸到了一处冰凉湿滑的物事。
我一愕,急忙缩手。一抹湿凉留在了指尖上。
我隐约感到摸到了甚不好的物事,头皮一阵发麻。那触感太他娘的熟悉,让我回忆起某些让我恶寒的场景。下意识支起身子,额头通的撞到了顶上木板。忙定格住动作,仔细听周围的动静。外头的人不言语,貌似也无动作。
我的注意力又不得不转移到与我“同处一室”的那物身上。适才进来得急,未曾看清底下是否是空的。手上摸着那一下,我却隐约觉得那形状可疑。
我觉得我摸到了人的嘴唇。
那想法将我自己吓得不轻。不敢再躺,翻过身趴着。那物就在离我不过半尺之处。我只希望是自己感觉出了错,壮着胆慢慢探手,伸向那物。
黑暗中,半尺的距离却好似几里那么长。我小心翼翼伸了半天,忽感到中指指尖一凉,触到了那物。一咬牙,将手贴了上去,手心贴到的地方甚是平滑,依旧湿凉。看来不是个活的,亦不咬人。我胆又大了几分,手指沿着那处平滑摸到了侧边。
我摸到了一只耳朵,真真切切,耳廓分明。
冷汗从我额角渗了出来。我不知着了什么魔,又摸了摸那物的正面。鼻子,嘴唇。
人头。死人头。
我蓦地周身发冷。牛儿山山洞里那一幕翻江倒海往我脑海里涌,那人脑壳着地的碰击声犹在耳畔。我吓得头晕眼花,小心收手。心内不断想,别怕……别怕……死人的头而已。再怎么生龙活虎,头割下来便是个凳子,怕他作甚。
怕他作甚!
何况……现在若是逃出去,那被做成凳子的没准就是我这颗头。
短短两日间两次碰到这玩意儿,我尹宝绪实在是倒了血霉。等回到东京,须得杀条狗积盆狗血去去晦气……我趴着,头贴在木板上。头顶上就是那鬼煞的屁股。我暗想,鬼煞大人你行行好,千万别突然放个屁。我没被吓死,倒被熏死,那他娘的还不是个千古笑话?
蓦地想起这死人头有毒,赶紧摸出无奇公子留给我的龙涎玉露丸,伸着脖子吞了一颗。车身忽的猛一颠,我脑袋又一下狠狠撞到顶上木板,七荤八素间,只觉手上有什么轱辘滚过,滚入我怀中。脖子一凉,一股寒气吹上来。我头皮发炸,探手一摸,是那颗头。仔细一听,那颗头竟仍在不住地呻吟喘气。呼出的寒气带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一股股往我脸上跑。
我那时才知什么叫吓懵了。
我怔了许久,突然清醒,抓狂地大叫一声,使尽全力敲那木板。车骤停,我面前的座椅如愿被翻起。我见了光,不顾一切往外逃,慌乱间轰隆一声撞翻烛台,周围顿时一片黑。被一堵黑墙挡住去路,抬脸,迎上了那张狰狞的银面具。长时间处在黑暗中,突然有了月光,我目中的一切分外清晰。银面具一手捏着木板,与我对视。一时,我身子如被下了咒似的无法动弹。
那张银面具透着一股怨毒。眼狭长,眼角上翘,张扬跋扈。而本该露眼之处却是两抹深不见底的黑。两个眼洞黑得森冷,黑得分明,好似整个脑壳是空的,只是罩着个面具的骷髅而已。
四周寂静无声。
我看他,他看我,两人深情对望。我额角的汗都凉了,渗入了眉毛里,挤出一笑道,“哈,哈哈,真巧,兄兄兄兄台也去南京?”
那人充耳不闻,就这么看着我。正僵局,车门口劈来一句,“阁主!”顿了顿,声音警觉了几分,“谁?”
是那红衣少女的声音。中间隔着人,我见不着她,她自然也见不着我。
我顿时了然,阁主,叫的是这银面具。
这鬼煞,就是邱辰星。
思量间,邱辰星那只微凉的手伸过来,捏住我下巴,道,“你有两个选择,绑块石头,自沉湖底。”
我脑中还未反应,楞看着他。
他接着道,“……或咬舌自尽。”
我心中有鬼,被他这么一说愈加忐忑——他莫非是知道我杀了竹梧,若是这样我岂非死定了!
“不说话,我只当是前一种。”声音清冷。
我虽怕,眼一转,心想他万一不知道,我死得也太冤。忙站起身笑道,“嘿嘿,叨扰。邱阁主救命之恩我定当刻在棺材板上记一辈子。后会有期——”说着跨出那口棺材,还被绊了一下。
“哦?你知道我是谁。”邱辰星不紧不慢道,“那更该死。”
那口气就像在说,那东西难吃。
我作没听见,自顾自往外走,迎上若雪姑娘那张俏脸。
她见我也是大惊,“你?!”
我,“……是我是我……嘿嘿,若雪姑娘认得我,不认得也不打紧,我们现在就认得……哇!”
那姑娘抬脚一记飞踹,跟个爷们儿一般一脚把我踹回了车舆内!我一头撞上那棺材板,撞得头晕目眩,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得亏那本拾来的《炼阳大法》藏在胸口护体,不至于胸骨尽断。
我咳一声,捂着那挨踢的地方艰难道,“阁主大哥,取人性命总得有个理由,我与你素昧平生无怨无仇,不过借你的棺材躺了一会儿。我还上有老下有小,你若杀我简直是天怒人怨……”眼一转想此时不唬住他更待何时,又道,“何况阁主大哥你只道自己掐死了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若晓得在下是谁,定当后悔莫及……”
邱辰星慢条斯理“哦?”了一声,竟也不顺着问我是谁。我只得硬着头皮道,“在下尹啸铁,奉家父尹缜之命来看看你阁主大哥。”挣扎爬起,“可惜……咳咳……邱阁主似乎不太欢迎尹家人……”
语毕颇得意地偷瞄他一眼。虽说是个过继的,这太尉老爷的儿子谁不得让三分。这位素未谋面的尹大哥,我可借你的光了。
却见那鬼煞二指拈起侧边矮木几上的一把匕首,握着柄翻看了两眼,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祸从口出?不想死也罢,自己把这条惹是生非的舌头割下来,就放你走。”
我心里打突,俗话说有钱的怕不要命的。万一他连太尉的面子也不买……
那鬼煞将匕首往地毯上一丢,抬起脸来。面具上那两抹深不见底的黑直对着我。
“你意下如何,尹宝绪?”
声音依旧清冷,我甚至能感觉到面具后的那张脸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