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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猫眼石 ...

  •   与其说无奇出甚么事了,莫如说是惹甚么事了。

      我上得富鼎轩二楼一看,无奇一人坐在窗边上,气定神闲地喝茶。那神态十分好看,仿佛是坐在自家书房,熏起一小撮香,有滋有味地尝一杯香茗,哪里像是在尝我几个铜板买来的粗茶。他面前立着个锦衣华服的小子,却不淡定许多。一脚踩着条凳在指手画脚地说甚么。看这十足十的嚣张模样,大抵是有恃无恐的王孙贵胄。周遭一圈的人都躲干净了,好几个店小二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我见了也没有马上上前,先拉住那店小二问情况。一问才知,无奇坐着的这一处可谓整个二层最雅的雅座,二面临窗,视角颇佳。不巧这位公子哥儿也看上这座位,原是想不分先来后到,将人轰走。结果走过去一看,大抵觉得无奇也像是好人家出来的,便改了主意,想同他同座。却不料几番搭话,始终被对方无视,这才面子上兜不住了,闹将起来。

      话说近来皇帝老儿要做寿,皇亲国戚都来了东京城祝寿。这嚣张小儿自报家门是国舅爷的内侄,姓陈名楚材。平日不住东京城,想来即便知道对方是太尉女婿的朋友,也不会放在眼里。

      事实上,便是在汴京城里,一个太尉女婿也不足挂齿。我听得店小二的口气,听出了门道。他们盼着我来,便是想要我劝走无奇,莫要同那陈楚材较劲。虽说进门就是客,但客也分个贵贱。他们自己断赶不得人,便盼着我来当孙子,他们便好两边不得罪。

      他们的意思我是懂了,越是懂越他娘的一肚子火——这明摆着瞧不起人!我好端端带个人来,还帮着那帮孙子叫他受委屈,以后还混不混了?
      当下心里有了主意,推开店小二道,“交给我。”便朝那一桌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无奇身侧。
      无奇早就看到我,温声道,“你可算来了。”
      我一揖,“唉。鸟事缠身,自罚一杯。”说罢拿起他喝剩的茶倒入口中,故意不去看那陈楚材。

      那陈楚材大抵已经是一肚子火,见我自说自话跑过来,斥道,“你又是甚么人!”
      我眼扫扫他,那人眉头皱得跟褶皱山似的,再扫扫桌上,早就摆着几个顶顶贵的好菜来撑台面,心里便有数。暗自好笑,别说几个小菜,这陈楚材便是叫了金山银海来,无奇大抵也不买他的账。

      虽说无奇脸上没写着“富人”二字,身上也未曾穿金戴银,但举手投足乃至于眉目间那点子神气,叫人一眼便知他是养尊处优的主儿——尽管吃顿鱼都要我请。而且这陈楚材虽在他面前闹了半日,无奇目中也是平静无波,没半点轻蔑之色。可见根本没把人放在眼里,完全给无视了。

      桌上的菜一动未动,离我最近处摆着盘菜我认得,名叫龙须凤爪。所谓龙须凤爪,乃是用活鲤鱼的须并着活鸡的掌心肉做出的一道菜。看似不名贵,实则做一道菜不知要赔几只鸡,几条鱼进去,实实在在是道考究的菜。也就富鼎轩这样的大馆子能拿出手来。

      我看出门道来,便用手抓了块鸡掌肉。一弹,一块鸡掌肉飞出窗外,噗的一声落入汴河里。探头一张,酒楼临着悠长汴河,沿河灯火点点,果然好景致。笑嘻嘻对无奇道,“唉你看这河里头有鱼,你说我去叫一盘龙须‘熊’掌来喂鱼可好?”

      无奇轻笑出来,映着身后满窗夜色,一轮皓月,几缕花香。果然像是天上掉了个神仙下来,掉在我身边了。

      我瞅着他笑了,忽觉不将那陈楚材撵走就太对不起这番好景。遂又道,“你说这鱼看不看得上?我听说这河里的鱼啊,精得很哩。搞不好还有人硬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它们冷屁股,糊得一脸臭还开心得很!”
      那陈楚材听我冷嘲热讽,面色十分不好看。立时抄起盘子便将菜全数倒入河中,提着嘴角对无奇扯出一个笑,“既然公子爱鱼,不妨叫厨子做些熊掌来。”说罢便去唤人。

      我心说这人是痴还是呆,不就是被人无视了一回,至于这么争面子么。敲敲桌面,道,“来来来,这位兄台,与我赌上一把如何?”
      陈楚材听了,侧首斜睨着我,道,“赌?”冷笑,“赌甚么?你是甚么东西?”
      我,“赌一千两白银。你若输了,便留下白银千两,乖乖走人。我若输了,便输你白银千两,将座位让与你,如何?”

      我晓得那陈楚材并非要争座,不过是想跟无奇公子套个近乎罢了。又是霸道惯了的人,一不得志便怒从中来。自己怒也就算了,还叫他人不爽,最叫人火大。

      那陈楚材嗤地笑了一声,道,“狂妄之徒,你知道我是谁?”
      我,“眼熟得很,莫非是王记豆腐隔壁专做女人肚兜的剪刀张?”
      立时有个家仆模样的人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将他家主子的名号报了一遍。
      陈楚材得意一笑,道,“记住了?本公子就跟你赌。你若输了还拿不出白银,就把你往死里打!”那神态,倒是料定能将我往死里打——事实上我还真拿不出一千两纹银来。

      陈楚材一抬手,对手下说了句甚么,那手下应声跑了。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无奇开了口,道,“这位公子,你看这个可抵白银千两?”说着施施然从腰上解下一块白玉,放在桌上。
      我一看,那陈楚材被搭话,显然受宠若惊。愣了一愣才接过那块玉,捧在手心看了又看,喜得屁滚尿流道,“值,这块羊脂白玉别说白银千两,便是黄金千两也值了!”
      无奇嘴角一动,笑了一下。这陈楚材更是没魂了,眼粘在无奇身上看了半晌。

      亏得玉桁兄与那兰花兄给我长了见识,我直至此时方才明白过来这陈楚材动的是甚么脑筋。顿觉啼笑皆非,但作弄这陈楚材的心思更甚。大声道,“来赌吧。”跳起来,将袖子卷到手肘,道,“赌甚么,听好了。我抽你一巴掌,你抽我一巴掌,轮着来,看谁先倒谁便出局。”
      陈,“……”
      无奇,“……”
      店堂先是静了一会儿,接着有个围观的扑哧笑出来,引得周围一圈人哄笑。我才发觉周遭早就有好多双眼在看好戏。

      陈楚材脸比锅底还黑,好似是受了羞辱,怒道,“不识抬举的狗奴才!我看在这位公子的份上同你赌博,你竟敢戏弄本公子!”
      我无辜道,“我没有戏弄你。你的面皮子是肉做的,我的面皮子也知道痛。你挨打,我也要挨打,有何戏弄之说?说到抽巴掌便缩得比乌龟还快,莫非你这张面皮子比你的面子还要紧。”
      陈楚材拂袖,“太也胡闹!”
      蹬蹬几声响,刚才听令下楼的手下端着一个木匣跑上楼来,将那木匣恭敬地呈在陈楚材面前。盒盖一开,我心中顿时疾呼一声“你大爷!”

      一千两白银,闪瞎我的眼!

      我正被这一匣子白花花的银两震撼之时,无奇将那块白玉收了起来,云淡风轻道,“小宝,这太难看。想必这位公子也不会同意,我们走罢。”说罢就要起身。
      我赶紧拽住他,指着银两朝他拼命眨眼。那陈楚材也急了,一咬牙,喝到,“站住!”
      无奇抬起眼来,好声好气道,“公子不像习武之人,莫要勉强。”
      这不明摆着说这陈楚材会输么。这想来是无奇第一次正眼瞧他,那陈楚材被瞥了一眼,跟被打了记闷棍似的。眼一突,鼻孔一张。挣扎许久,居然一拍案,自暴自弃道,“我赌!”

      我眼见得无奇嘴角若有若无地一勾,才晓得这是激将法。
      无奇一手放我肩上,道,“输赢自便。”
      我猜到无奇也早不爽这嚣张货,想叫他出丑。心说这厮真是坏心眼。嘿嘿笑道,“我皮厚肉粗,倒是那位裁缝张看上去不太经打,细皮嫩肉,我都舍不得下手叻。”
      家仆,“是陈少爷!”

      无奇意味不明地一笑,手指勾住我项上的红线,将我贴肉戴的那一粒玉勾了出来。
      他以二指拈着那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白玉,道,“他倒是将这也送你了。”
      我一怔,心想他怎知我脖子上戴着块玉?
      无奇旁若无人地将那块玉端详了一番,那陈楚材看不下去,咳了一声。我赶紧将玉从他手中接回来往衣服里一塞,道,“说起你那位邱阁主,我可有件大事要求你。不过,”龇牙一笑,“先解决这小事再说。”

      玉回到身上,我忽觉不太对劲。一直捂不热的玉,从无奇手中接过时是发烫的。一小块玉霎时成了一块烙铁,几乎能烫着皮肉。我察觉到无奇动了手脚,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他已然没有看着我,笃定地又斟了茶喝。

      于是我与这赶鸭子上架的陈公子便立到了空地上,摩拳擦掌,想着好好羞辱他一番。我已习惯那块玉冰凉的触觉,如今忽然成了烫的,感觉十分诡异,但很舒服。好似有力气从那一块玉上源源不断地流入身体,叫我浑身充满干劲,跃跃欲试。别说揍一个公子哥儿,就是来几只大虫也不在话下——大概吧。

      那陈楚材的手下见他要跟我赌抽巴掌,都惊恐万状,求让自己替他来。哪里晓得陈楚材想着在大美人面前挣面子,是万万不要别人来替的。

      抓阄决定我先动手。我将十指关节咔哒咔哒按了一遍,站在陈楚材一步之遥,狞笑道,“陈——大公子,得罪了!”

      从抬手到挥手,我觉得身体轻得不可思议,几乎能飘起来。一股异样的热在体内快速流动,出掌时感到豁然有风,仿佛天地万物在眼中都慢了半拍。等我反应过来时,那陈楚材已经越过几张桌子,撞到柱子上。而后跟一摊泥似的软倒,柱子撞出了道裂缝。
      我一时愣住,低眼看看手掌。体内流动的热慢慢消散,胸口那块玉复又变得冰凉。

      耳旁听到有人惨呼“大少爷啊——!”
      我莫名地看看无奇,“……我干的?奇了。刚才有种变身武林高手的错觉。”
      无奇笑道,“走罢,你赢了。”
      我慢慢意识过来,探头一看,那陈楚材被一巴掌打晕了过去,脸歪在一边,肿得馒头高。被手下一众围着哭天抢地。

      我赢了……?这一千两是我的了?!渐渐高兴起来,而后越来越高兴。看看无奇,十分不确定地抱起那沉得不得了的匣子,“我的了?”掂一掂,这分量沉得太真实了。

      “哇!我的了!!我的了!!!”

      我终于醒过来,抱着个死沉的木匣一边跳一边叫大笑,“我的了!!我的!发财啦哈哈哈哈!”

      后来被陈楚材的手下追了,还被店小二骂了。我全都无所谓,实在太高兴,啥得顾不得了。抱着匣子踢翻追兵,同无奇离开富鼎轩,心中狂喜,大笑大闹。无奇也显得很高兴,道,“我们换一家,去吃鱼。”
      我恨不得当街将匣子打开数一数银子,又怕被别人瞧见给抢了去,只好抱着木匣不放,屁颠屁颠跟在无奇后头,乐不可支道,“你要是没带那块玉,我还打算输了就跳窗逃。路线都看好了哈哈哈哈!”

      我俩沿着汴河走,我恨不能叫所有人都晓得我赢了一千两,举着匣子来回窜,大喊大叫倒真惹了不少人侧目。蹦着蹦着见着一家馆子,外头有条回廊,呈“凸”字型伸入河面,摆了桌子,可以坐在外头吃饭。我俩都颇心仪那景致,沿河一坐,春末暖风迎面吹,感觉着实不错。我蹦跶得太欢,坐下来就开始喘,出了一身汗,兀自收不住笑。稍坐定,就拍案大喊,“小二!掌柜的!给我来最好的菜,最好的酒!对对对,还有要鱼!很多!”
      远远听到一声“好嘞!”便笑嘻嘻挠挠腋下,“咩哈哈哈!我早就想这么喊着试试!”

      无奇也笑出来,倚着回廊靠背,懒懒抬起眼,正与我目光相碰。他的面孔在月下显得轮廓柔和,但那双金绿色的眼幽幽反光,虽说不上犀利但很敏锐,好似某种兽类。我第一次瞧他时便怀疑过,这双眼不像人的眼。但心情舒畅时,天地万物都怎么瞧怎么顺眼。便是这双眼也觉得好看得不得了。

      我凑到他面前,问,“无奇公子,你觉着这椅子坐着可舒服?”
      无奇眨眨眼,“还行……”
      我拍拍那雕花靠背,“这叫美人靠,美人靠着才觉得舒服。”往后一坐,“瞧,我靠着就不舒服,还会搁着腰。”
      又将手腕上的猫眼石链子摘下,捏着一头提到他脸侧,比来比去,道,“真像。你的眼睛,和我的手链子。”

      无奇接过我的手链,借着月光端详。
      我,“你刚才在我的玉坠子上做了甚么?”
      无奇,“借了你一些内力。”
      我,“这块玉可以吸走人的内力?”
      无奇点头。我心想也对,这是他情郎的东西,他该是最了解不过的了。有些好奇邱阁主回南京时他为何没跟着去,不过总觉问出来失礼,便未曾开口。只嘿笑道,“那你给得也太多了,万一一巴掌把那孙子打死了,我可得将牢底坐穿嘞。”想起那人滑稽模样,又忍不住将他笑了一遍。无奇笑而不语,不过看得出来他也高兴得很。

      小二须臾便送了好酒来,替我俩满上一杯。又叫了个伶人过来唱曲儿。
      少女咿咿呀呀地唱,我不大听得懂,但心里头很快活。一曲唱毕,无奇问那姑娘将手中琵琶借了来。好整以暇地扶正了,侧首笑道,“客官点个曲。”

      我不晓得他也会这手,兴致顿时高了。一脚踩上凳子,道,“随意,来个拿手的。”

      话音刚落,“噔”的一声清亮弦响,如银瓶迸裂。我一惊,抬眼迎上他的双目。他一笑,白细纤长的手指灵活拨动。但闻缠绵着余音,声声弦响纷至沓来。音调平缓柔和,云淡风轻,如水波荡漾,婉转莺语。掩映月色,好似将人拉入了仙境中,美得人飘飘欲仙。
      我从未听过如此悦耳的琴音,浑身都听得惬意,直至头皮。索性盘起腿来,拿酒来一口一口地啜。心中觉得,弹出如此琴音的家伙,大抵也是个温柔的人。

      一曲终了,弦音骤停。我拍手道,“妙,无奇公子人美,琴也美。”端起酒杯,“来,碰个。”

      相视一笑,叮的一声,酒杯相碰。我与无奇各自仰头,一杯亮底。琼浆甘甜,佳肴满桌。忽觉人生极乐,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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