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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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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迪兰
夜晚,微凉。
然而西提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痛,几乎占据了所有的意识。好在现在身边已经没有人,终于可以不再逞强,发出低低的呻吟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的,又是谁帮他清洗了伤口。
塞兰刚刚走。那个可爱的少年真是太可爱了,他这个挨了鞭子的伤员都没流泪,塞兰却哭得稀里哗啦的,一点也不像那个活泼爱笑的塞兰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如愿看到迪兰的结果,竟然就是这种惨痛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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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兰,真是一个牵动人心的人物,想不到却变成这个样子。
曾经是才华洋溢俊美非常的少年,年仅十五就名动上下埃及的天才,即使在两地最负盛名的学府底比斯阿蒙神庙中,也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精通算学、医学、建筑学这些高贵的知识体系,得到大祭司团的一致赞誉。然而却在二十岁那年患上怪病。
只有知情人才知道,那天晚上,歹人闯进了他家,血洗了一门上下,包括迪兰的父母、妻儿还有他,只有当时到西提家玩耍的塞兰没遭此劫。要不是歹人慌乱中没来得及补刀,并且救治迪兰的是以医术著名的托特神庙的大祭司提斯特拉,迪兰当时就要死于非命。
虽然很快歹人被抓,但迪兰也没能恢复,浑浑噩噩,生不如死。他神志虽然清醒,却终日赖床不起,不理世事。这一躺就是几年,全身的肌肉都已经萎缩了。
每年回乡时,西提都不忘了去看迪兰。他一直都没有起色,睁大双眼看着屋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不由想起当年在新都埃赫塔屯时,迪兰领着塞兰和自己还有图雅和楼雅,一起下尼罗河抓鱼,一起摘莲蓬,而今楼雅死了,迪兰也不复当年风采。人还活着,心却死了。
这次塞兰过来,说迪兰正在恢复,西提别提多高兴,心想着什么时候就又可以一起去抓鱼摘莲蓬,还可以比拼学识。塞兰却千方百计的阻挠。只是当真正见到的时候,却是绝对不愿见到的场合。
就在今天早上,他正在跟祭司讨论医术问题,就听到殿外传来喧哗声,出去一看,被围在人群中间的赫然竟是迪兰和塞兰。原来是塞兰带兄长到熟悉的地方回顾往事,结果迪兰竟然突然发狂,扰乱了进贡的秩序。
真糟糕,这事可大可小。闹大了,十条命都不够用,但是如果祭司的判罚从轻,也许还有得转圜。塞兰吓傻了,只能匍匐在地上祈求宽恕。迪兰呆呆地被士兵压在一旁。
幸好出来的是宽厚公正的塔什,见迪兰本就神志不清,判了鞭刑三十次,示众一日。只不过就算这点刑罚,以迪兰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是很难承受的。
塞兰完全吓傻了,连话都说不出来。西提知道,塞兰本来就很尊崇神祉,现在兄长触犯了神,他能不昏过去就已经是万幸了。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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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觉的刺激终于止不住疲累感,他陷入了半恍惚的状态。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他感觉到有人进了屋。
那人轻轻地掀开他背上的薄被,又掀开遮盖在伤口上的细亚麻布。然后西提感觉到,那人轻轻地坐在他旁边。
西提挣扎着想睁开眼看看是谁,但是不管他使了多大的劲,都没能如愿,眼皮仍然重重地闭合着。他有点着慌,挣扎起来,但是身子也一动没动。惊急之下,细细的汗水渗了出来。
背上突然觉得凉浸浸的,冰凉的膏体被涂在伤口周围。清爽的触感终于让西提从恍惚中清醒,他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屋子里其实已经点燃了灯,秦简正坐在身旁仔细地上药。
“秦简?”他轻松地向这个贴身女仆打个招呼。
“清醒了?”秦简对他笑了笑,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西提点点头。
结束了敷药,秦简把西提扶成侧躺,又从桌上拿起一碗热腾腾的东西,用不容分说的口气道:“快喝了。”
西提远远闻着,还觉得是浓郁的草香。待得碗口接近鼻子,心中立刻响起不祥的警报。于是他摇摇头问道:“这能喝吗?”
秦简好笑地看着他,反问道:“挨鞭子的滋味你都大大咧咧地尝过了,还怕小小一碗药不成?不过这鞭手技术真了得,鞭鞭见血,我都想拜师学艺了。”
西提也被逗乐了,乖乖地把嘴凑近碗口。闭气灌完一大碗药汁后,他感到自己已经清醒得要出去狂跑三圈以泻口中之酸苦了。
“你确定这不是毒药吗?差点把我害死……”他乍着舌问。
“我家乡的人都说‘良药苦口’。”
“可不可以帮我拿点蜂蜜冲冲味?”
秦简摇头道:“苦药加蜂蜜药效就被减了。”
这也不同意……西提看着秦简把碗放回桌上,认命地合上眼。
秦简回眼瞧着他,沉默。
在他快要进入梦乡时,秦简的问题又让他清醒了:“为什么?”
西提睁开眼睛瞪着这个执意打扰他休息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要代替迪兰?”
原来是问这个,西提笑笑:“因为他久病,这大刑他可受不住。”
“是不是所有受不住的人,你都会去替?”
“你认为可能吗?”
“自然不可能。如果可能,你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是啊,所以说,做这种事是要有底线的。”
“底线?……想不到替人受罚也成理论了。”
“我的底线很简单的,起码要让我心甘情愿。”
“你倒是随心所欲。”
西提一哂,道:“如果不能随心所欲,活在这世上又有何乐趣。”
“我就不信你事事都能随心所欲。”
“的确不能,所以,”西提故作神秘地道,“我教你一句名言……”
“哦?”
“屈从于世是为了偶尔能随心所欲。”
“……这是你自己说的吧,哪是什么名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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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少年睡着,秦简才站起,拿上油灯和药碗。
回头再察看一遍,药效已经开始了,西提已经沉沉睡去,只是眉毛仍微蹙着,显然在梦中还受到伤痛的困扰。
她走出房间,不由有些兴奋。今天开始,要准备一些事情了。
长久以来,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她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入世还是出世?
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的规则,她这个外来人,该不该插上一脚,主动求生?或者是做一水中浮萍,随波逐流?
她本想随波逐流,求得一饭足矣。然而远有普拉美斯、提斯特拉的帮助之恩,近有西提、塞兰、迪兰朋友之谊,又如何让自己能心安理得地当个事外人,对他们的遭遇不闻不问、泰然处之?
既然已经入了这世,那就不能置身事外了,然而她又的确是个外来人。既如此,那就制定一个“底线”。“底线”以内,恣意纵横;“底线”以外,抵死不做。
老是乖乖挨打不是她的风格,老是乖乖看着同伴挨打更不是她的风格。
她可已经跃跃欲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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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提正睡得十分惬意时,又感到有人进了屋。
啊!又来人?有完没完!到底还让不让我睡觉了!而且,这个粗心的家伙,几步路间就把门口、椅子、桌子踢得咣咣乱响。
于是他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眼前出现的脸孔却让他瞬间清醒了。
“迪兰!”西提很确定,即使这张面孔很苍白,尽管这躯体已经非常瘦弱。一种惊喜的心情瞬间淹没了他。
迪兰只是扶着床架在床边坐下,安静地看着西提。
“迪兰?”西提又问,迪兰看起来非常虚弱。
这个相当于西提兄长的青年眼中,突然怔怔掉下泪珠来。
又怎么了,西提不禁叹气。塞兰和迪兰不愧是亲兄弟,同一个晚上、同一个地点,这两兄弟怎么把他当成哭诉对象了呢。
“对不起,”迪兰低声地说。
西提只好拿出这几年在图雅身上修炼出的哄人功夫,哄劝着迪兰平静下来。
“对不起,”迪兰在他怀中喃喃地道。
真是够了,今晚别想睡了。
但是真是好啊,属于下埃及的天纵之才,终于从床上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