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如岁》沈五

23、第 23 章

　　三个月后，城南郊第四人民医院。

　　纪夜来站在钢化玻璃围挡前，看着里面那片白花花的世界。一层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里面的人每一个都平静而安详，或是在读书，或是在发呆，或是在做一些重复而又无意义的事件，每一个人都不会去注意其他的人，无论其他人做了什么或者发出什么声音，都不会引起别人的关注。

　　玻璃外面的人却揪着一颗心，眼睛滴血似地盯着里面，那片耀眼的阳光里，一个白色的身影翩翩起舞，她没有任何表情，平静的像是神殿上的塑像，光滑的肌肤在阳光下泛起一层金色的薄雾，白色的病号服没有丝毫不合身的地方，她是那么瘦，却又瘦得那样强韧，纵使瘦，也无法让人忽略她坚实的骨骼。她的舞蹈没有旋律配合，却让人仿佛已经听到了激昂的乐曲，芭蕾有时候是婉转而悲伤的，在她这里，却是一种带着冲击力的优雅，强势而又清高，任凭她此时处于怎样的境况，也没人敢将她看低。

　　“顾小姐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这个样子，她不说话，别人说的话也好像听不到一样，发现她的人只能将她送到这里，没人知道她的名字，所以咱们始终找不到她。”桑兆坤站在纪夜来的身后，低低的说着：“这大半年的时间，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我找了专门的大夫和护士检查，发现她没有受到虐待的迹象，也许她被人收留过一段时间。”

　　纪夜来听了，只是咬着牙关点了点头，手指几乎在玻璃上按出一个坑，良久才问：“大夫还说过什么？”

　　桑兆坤迟疑的看了纪夜来一眼，低头咳嗽一声：“他说顾小姐是思觉失调，之前因为没有家属付款，一直没有采取治疗，现在咱们来了，可以让顾小姐得到很好治疗了，相信很快会有疗效。”

　　听到“没有采取治疗”这句话，纪夜来在玻璃上猛锤了一拳，他心疼，想发泄，锤了这一下之后却后悔，生怕这一声巨响吓到里面那个跳舞的身影，他连忙关切的看进去，却发现里面没有人对这个声响表现出任何反应。

　　“我让护士领顾小姐出来走走，咱们在院子里和她见面吧，那里环境也好一些。”桑兆坤在纪夜来的肩头拍了两下，然后转身找护士去了。

　　此时天气已经热了，四医院隔壁便是植物园，四医院和植物园之间有一道爬满了爬墙虎的围墙，围墙两边的植被都非常茂密，医院院子里也种了大片的花圃和果园。苹果树上此时已经挂了果实，尚未成熟变红，却给人一种硕果累累的感受。顾如卿坐在轮椅里，平静被纪夜来推着，缓缓在苹果树下前进。纪夜来将轮椅停在一条长凳前，自己坐在凳子上面对着顾如卿，紧紧握着她的手：“如卿，你记得我么？”

　　顾如卿没有任何反应，表情平静的仿佛连纪夜来这个人都没有发现，眼神只是盯着纪夜来身后那棵树，不像是发呆，但是却没有神采。

　　“如卿。”纪夜来哽咽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有想要抽顾如卿一个耳光的冲动，不是想打她，而是莫名的开始期望是不是自己打了她便能得到一些反应。

　　“我错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我是爱你，知道么？爱你！如卿，你原谅我，你杀了我，我求求你，杀了我，别这样折磨我......”

　　苹果树下，顾如卿死死盯着纪夜来身后那棵树，树干上有一只蝉，缓缓的在树干上扭动，良久，蝉的皮褪了下来，一只崭新的蝉飞走了，剩下一个空壳在原地，伴随着微微的风，从树干上掉落下去，看不到了。

　　顾如卿转入了私人疗养会所，纪夜来为她请来了精神科专家会诊，请了三个贴身护士照顾，每天都去探望，拉着她的手对着她平静的面孔唠叨，虽然得不到任何回应，却始终满怀期待。隋歆楠也在圣诞节到来的时候出现在了她的病房，隔着门上的玻璃看到里面顾如卿对着镜子翩翩起舞，她捂着自己的嘴推门，音乐悠扬的传了出来，她的高跟鞋声有些突兀，桑兆坤跟在隋歆楠的身后，轻轻的提醒：“顾小姐现在不认识任何人......”

　　他说到一半，僵硬在那里，顾如卿听到了隋歆楠高跟鞋的声音，停下了舞蹈，转过来看着隋歆楠，仍旧平静，眼神却聚焦在了隋歆楠的脸上。

　　“呵，如卿，你认得我，是不是？”隋歆楠扔掉了手里的东西，冲了上去，抓住了顾如卿的肩膀，顾如卿没有反应，却始终盯着隋歆楠，像是在极力的思索这个人的身份。

　　“不要给她太大压力大小姐，我这就去叫大夫，你看好她。”桑兆坤冲了出去，站在走廊里喊来了大夫和护士，看着隋歆楠紧张的盯着大夫给顾如卿做检查，桑兆坤转身走了出去，站在院子里，点燃了一支烟。

　　入夜，桑兆坤回到了疗养院，推开门看着躺在床上的顾如卿，看着她均匀的呼吸，他伸手轻轻的在她脸上拍了几下。顾如卿在睡梦中朦胧的睁开眼睛，迷茫的看着桑兆坤。

　　“我知道你现在不认识我了，可是我也知道，你不会忘了我的。”桑兆坤轻轻的将她扶着坐起来：“我来第一不是因为我怕了，第二不是因为我对你有愧疚感，我不愧疚，你全家都欠我的。”桑兆坤轻轻的说着，顾如卿打了几个哈欠，对他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你记着，明天我回来接你离开这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有一个画面，我无论如何也希望你能看到。”桑兆坤盯着顾如卿的眼睛，看着她倦意失足的样子，复又扶着她躺下，坐在床边看着她很快陷入了梦乡。

　　桑兆坤原本紧绷的肌肉松了下来，他坐在之前纪夜来坐的位置上，看着顾如卿平静的睡在那里，眼神渐渐柔软了下来，低低的说：“如果你不是他的女儿，该有多好......”

　　他从提包里拿出了一双芭蕾舞鞋，那是他用顾如卿穿过的芭蕾鞋作为模子，派人去巴黎买回来的REPETTO足尖鞋，桃皮色，柔美的手感，他说不上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可是他肯定，如果这双鞋穿在她的脚上，会绽放出绝美的感受。

　　桑兆坤弯腰，将顾如卿穿旧的足尖鞋拿起来，将新鞋子放在那里，然后抬头看着她的脸，眼神缓缓的钝了下去，他起身想走，刚刚侧了半个身，却又扭了头回来，终于俯下身体，在顾如卿的唇上轻轻一吻，然后猛地起身，因为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第二天，纪夜来接到了隋歆楠的电话，约他货场单独见面。

　　纪夜来并不怕隋歆楠，他知道隋歆楠一直想要报复，也知道隋家的手下并不赞成她报复，于是他单身驱车前往了，到了货场，果然，只有隋歆楠一个人在那里，他把车停在不远处，下了车大声的打招呼：“大小姐，怎么今天有空？”

　　“姓纪的，你最近太得意了吧！别以为我一直忍着就好欺负，我告诉你，青林街夜总会的生意，你最好赶快撤出去，不然别怪我不客气！”隋歆楠掏出了一支枪，举在自己胸前，气的脸红脖子粗，她本想要好好谈谈，像隋国昭那样谈笑间抹杀一切，可是当她看到纪夜来在笑的时候，无名之火冒了起来，她忍不住掏出了枪。

　　“哦，大小姐，你可别吓我！”纪夜来举起了手，似笑非笑：“大小姐，咱们是公平竞争，你不能搞这套□□的把戏，对吧，顾大法官！”纪夜来笑着，叫了一声，隋歆楠慌了，她看到不远处顾昶青缓缓的走了过来，她握着枪的手仓皇的抖动了起来：“纪夜来，你是个混蛋！”

　　“歆楠，不要做傻事！”顾昶青快步跑了过来，隋歆楠大叫着：“别过来！”顾昶青站在了纪夜来身边：“歆楠，事情总有别的解决办法，不要做傻事。”

　　“大小姐，你配不上人家的，你这副样子他没见过吧！今天我叫顾大法官来，顺便开开眼界！”纪夜来大笑，隋歆楠的眼泪急的掉了下来，她想就这样扔掉枪然后抱头大哭，或许还能让顾昶青怜悯自己一些，可是她却又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样的举动，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就这样尴尬的举着枪，看着眼前那个自己深爱了多年的男人，手脚都在发抖，却想不出解决此刻尴尬的办法。

　　“大小姐，你省省吧，你没希望的！顾大法官，你不会看上她的对吧？”纪夜来看着顾昶青，顾昶青厌恶的瞪了纪夜来一眼：“你闭嘴！”

　　“大小姐，我保证，顾大法官一定不敢说他喜欢你！对吧，顾大法官！”纪夜来虽然笑，眼睛却是不敢放松隋歆楠的一举一动，他想要引逗隋歆楠开枪，这样隋歆楠持枪伤人未遂就做定了，到那时隋国昭在医院里像个废人，隋歆楠在大狱里蹲着，隋家就彻底不会再是纪夜来的威胁了。

　　顾昶青看着隋歆楠，他想要反驳纪夜来的话，可是让他就这样大喊他喜欢隋歆楠？他却又张不开嘴，顾家出了这么多事，他知道是隋歆楠搞鬼，他不恨她，却也还没有原谅她。

　　“昶青，你喜欢我么？这么多年来，你有一点点喜欢我么？”隋歆楠只觉得自己很可怜，这一辈子她从没用过这样卑微的口吻跟别人说话，而此时，顾昶青的肯定，是她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她的精神快要承受不了了。

　　“歆楠，先把枪放下，什么都好说！”顾昶青劝说着，纪夜来哈哈笑了：“你听到了没大小姐，他说只要你把枪放下，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说啊！”

　　“你给我闭嘴！”隋歆楠大喊，她扣动了扳机，打在了纪夜来面前的地上，纪夜来笑得更大：“顾大法官，你就让她在你面前持枪伤人啊，我要告你徇私舞弊！你们顾家现在管不了你了吧！”

　　“歆楠，快放下枪！”顾昶青大叫，他知道事情很严重，隋歆楠却失去了理智：“你先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顾昶青说不出来，他张口结舌，隋歆楠失望了，那一瞬间，这是十几年的爱恋，成了她隋歆楠辉煌一生里最大的笑话。纪夜来还在笑：“大小姐，你看清楚了吧，别自恋了！”

　　“歆楠，别听他的，放下枪，放下抢，我喜欢你，我喜欢你！”顾昶青喊了出来，他有些急切想要表达，隋歆楠却已经不信了，她苦笑着摇头，将枪口提高了一些，对准了纪夜来：“就算是死，我也要你陪葬！”

　　“歆楠。”顾如卿从货箱中间猛的冲了出来，站在了中间，隋歆楠被吓了一跳，纪夜来大喊：“别开枪！”可是隋歆楠的手指已经扣了下去，一声枪响，一阵硝烟，纪夜来跑的再快，也没能在那具美丽的身体倾倒的同时抱住她。

　　“不要！”所有的人同时喊了一声，在货箱背后站着抽烟的桑兆坤听到了枪响，剧烈的颤抖了一下，烟掉在地上，他闭上眼睛，眼泪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