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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叁、十七爷 中 ...


  •   「这怎么成呢?少爷!」

      「有什么不成的?」

      「少爷啊!我知道是我错、是我蠢所以才会追丢了你,但这也是那班笨警察害的啊!谁叫他们追着追着就不追了?我回头找他们,他们又不理我,死要我给钱才肯办事,偏偏我身上只有五十厘!到我带他们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知道哪去了……我真的有努力找的!之后我们去警察厅报案时才知道你进了医院,我们都吓死了,立即赶……」

      「我知道,我相信你。但你有没有追丢我已经不是个问题了,你快点收妥这些粮票,要真的弄丢了你肯定要自杀的。把粮票跟钞票收妥之后就快上路吧,如果你们动作快点可能赶得及下班船。」

      「不行啊!我拿了你的粮票那你要吃什么!?你会捱饿的!」

      「这你就别管了,我银票跟粮票多着。要找不到地方卖口粮还可以用粮票去打饭,现在我是少爷还你是少爷?少爷的话都不听吗?我再说一次,你们要回北京也好、去别的地方也好,最重要就是找些隐蔽的地方,千万千万不要跟陆家的人打照面,更不要被他们逮到……若被逮到你就惨了,他们肯定会以为你抢了我的粮票挟带私逃。欸,你索性也别回北京了,就去亲戚那暂住一下,到我回家的时候会让你知道的。」

      「这样真的不行啊!若我被老爷他们逮到肯定会被严刑迫供,搞不好还会被打死的!你要我躲哪去啊?而且你在上海根本没熟人,你才来没几天,没人会肯给你粮票的,你还是把粮票放在身边吧!若我走了,你要找谁来照顾你起居饮食?还是我们这些从小服侍到你大的最清楚啊……」

      「清楚?我更清楚你们就是我老子派来的线眼,天天就背着我发电报回去,一五一十汇报我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你等下也说给你底下一群知道:一、收妥我发给你们的粮票,在外头旅游散心一下才好回陆家,我这些粮票绝对够你们吃的。二、你们的粮票都在我这,你们一天还留在上海、我就半张都不给你们。」

      「这……这……少爷不是要我们饿死在上海吗!?」

      他的随从脸如土色,陆续却看得可安稳了,再怎样能吃苦熬寒的硬汉子都好,腹中没半粒米也是成不了事的,要跟着他东奔西跑从来都是体力活,这可不是靠意志力就能办到的事。尤其现在他来上海才半天就伤到进医院,要他回去陆家一个告状,那他们通通都会丢了这份工作。
      他现在这样已经非常的仁慈了,旅费跟粮票通通都发下来给他们了。
      「一是饿死在上海、一是云游四海,你自己选。」

      「我怎选!?这根本不是选择啊少爷!」

      随从近乎哀嚎了,不放心他一个人跟零星的船员们留在上海,怕他没人照料,却又更明白他的性子固执,他们根本劝他不动也不敢动的。若他们卖弄赤胆忠肝、死活都要留在他的身边,少爷只会二话不说在他们面前直接把那些粮票通通烧掉吧?这、这完全是顺他者生、逆他者亡嘛!
      别说选择,根本只是个通知吧!「我、我我我……我不能代表全部人的意见,我找他们进来跟少爷说,你等……」

      话未说毕,陆续已经从怀中抽出早准备好的粮票,拇指一擦,迭成扇状。
      他的另一手则拿着一根火柴,火柴盒就搁在旁边。
      陆续脸无表情地开始倒数,「三。」

      「少爷啊、我的小祖宗啊!别玩了,你别吓我啊!」

      「二。」

      「别这样啊少爷!你冷静点,我们有事好好说、好好说啊不要擦下去……」

      「一。」

      「好!好、好好!我答应你,少爷,我跟兄弟们拿了粮票之后会滚得远远的,在你回陆家之前绝不会回去,也不会让陆家的人逮着!可是、可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喔?」胸有成竹的陆续没有半点得胜的喜悦,只见他把火柴随便抛开,用粮票迭成的扇子搧风,活活一个土霸王似的。他感兴地歪头,「还敢跟我说条件?很有胆色嘛,是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除非少爷找到个可靠又能干、比我更能打的人来服侍你,不然我怎说都不能安心离开!」

      陆续实在很想说像你这样的人在街上随手抓都一大把,但又不想伤了这从小一起长大的随从的自尊心,既然之后有好一段日子不能见面了,光想也替他感到难过,不如好来好去吧。
      陆续沉默了数秒,他的贴身随从一看就知道他家少爷现在正满脑子的鬼主意,阳谋阴谋都翻箱倒柜涌出来了,正考虑用哪一条来确切堵他的口,于是他赶忙抓紧机会,「少爷,你别想随便找个人说是你心血来潮聘请回来的来敷衍我!那些用钱买回来的人怎么靠得住?他们只是看在钱的份上才会跟你,绝对不像我这样忠心耿耿的……如果少爷你在上海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对不起陆家啊啊啊~」

      「即是说,你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才跟随我的,我可以把银票粮票都收回来啰?」
      陆续绽出促狭的笑意,修长的食指弹一弹成迭的粮票,发出响亮的啪啪声。
      随从倒抽了一口凉气,活像陆续在弹动的其实是他的心脏……
      二人正僵持不下,房门就不迟不早地被打开。
      青年毫不浪费时间道,「你给我的照片底片我已经拿去冲印了十多份,派给消息灵通的去……」
      青年抬头,看见房中除了陆续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脸孔,于是顿了一顿。

      「你们的『忠心耿耿』在哪里我怎么见不着?你们就任由一个陌生人直直闯进我病房?」

      随从的肩膀震了一震,口齿不清地解释着,「这、这……他们之前真的有好好守在门边的,可能现在都上馆子去了,是人就要吃……」

      陆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打断他吞吞吐吐的解释。「甭忙了,一群吃不惯沪菜的人在拖磨什么,快快回北京近郊去躲着吧。这个人是我找来寻小淡的。」

      陆续这般一说,随从不知放哪里去、又不知要不要拦人的手脚才终于垂下来,带三分哀怨跟委屈地说,「少爷你怎都没告诉过我你在上海有熟人啊?害我老担心你一人在这鬼地方无依无靠,这小子就是你请回来的老上海,在你留在这找徐离小姐的日子服侍你的吗?」

      拿着照片的阿津跟陆续对视一眼。
      陆续只希望这欠他人情的青年会醒目一点别搞垮他的戏台、快快跟他演场对手戏,无奈这青年一双眼乌溜溜的、犹如冬湖般深不见底,让他读不出任何的想法。
      阿津轻轻眨了眨眼睛,出乎他意料之外地从善如流,「没什么,我很久之前欠陆老爷一个人情,现在终于可以还了,我答应在陆少爷离开上海之前都会当他的引路杖。」

      陆续接话接得认真非常,连自己几乎都要骗过了,「就是这样,你老爷给予人家的旧恩情了,那些小恩小惠他老人家都不记得了,偏偏阿津家的家教好,得人恩果千年记,现下成效不都出来了么?他整天惦念着想要还恩,我又刚好需要个老上海……不就这样吗?」

      「可、可是这小伙子怎样都不像本地人,你听他的口音怪怪的,样子又不正派,怎看怎别扭啊!」

      「欸,人家是正宗的沪藉人,祖宗三代都在这讨生活的,你才来上海两天你懂些什么?不要鸡蛋里挑骨头了,要滚快滚。你还得上馆子找人吧?我怕你迟点去他们不够票就吃霸王餐了。」
      陆续把粮票跟钞票都迭得好好的,直直递出去。
      但伸出来的手却有两只,一只还犹豫不决、举得颤抖抖的;另一只倒爽快利落得很。
      在阿津的手抓到票角之前,陆续已经狠狠打掉那只手,顺便还瞪了他一眼。
      啧,这叫阿津的家伙……到底是多想要粮票啊?

      陆续这般一说,当小大哥的不禁也有点担心起小弟们来,知道这下子是非走不可了,于是眼眶红了一圈,凑上前去抓紧陆续的手,抽抽噎噎地交代『身后事』。陆续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却没有甩开那双握得他有点痛的手。随从依依不舍地交代了很多事,这才肯抹着眼底离去。房门啪哒一声关起,再度剩下他跟阿津二人。
      陆续目送着随从的背影,好一会儿才道,「继续说吧。」

      阿津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把照片跟底片还给他。「这小姐的照片我冲印了十多份派给消息灵通的人了,真有消息的话我会再来找你。」
      青年顿了顿,接续,「应该不难找。」

      陆续把搁在毛毯上的照片拿起,好像第一次识得这照片般细细地端倪起来。
      阿津的意思他并非不懂,照片中的女人是标准的美人胚子,五官精致而富有大家闺秀的气质,衣着跟发型都无懈可击,若她还佩戴着拍照时那套南洋珍珠配饰,如此地显眼醒目,在现下百物萧条的上海滩怎会找不到?「你看看她那道眉就知道她是怎样的女人,现下不都时兴纹眉画眉的?街上的女人个个都一模一样的眉型,把眉毛修剪得跟贴上去的一样,她家人也叫她去描、去加深加粗,她偏不,虽然是出身名门却有个性的很,倔强呢。」

      被交托去寻人的阿津其实也看过这照片不下十次,自然知道照片中的女人有多好看,看陆续似乎有和盘托出的意思,他顺水推舟问,「你女人?」

      「算是吧。我未婚妻。」
      陆续扯了扯嘴角,「指腹为婚的。老土的故事,她是开矿工业跟珠宝行龙头的太子女,我陆家则是靠运输起家的,他们开采石矿海底、我们的万吨轮载着玉石翡翠一趟来两趟去的就成为了世交。我跟她青梅竹马,她自小就体弱多病,大门也没出过几次,自然向往外头的生活……总之趁还没跟我结婚就跟男人跑了,听说来了上海隐居。家里人叫我去抓她回北京完婚。」

      「虽然她在这里用的肯定是假名,还是告诉我她姓甚名谁吧。」

      「徐离,名字是单字,淡。我都叫她小淡。」

      「但你来上海不止为了寻她。」

      只因为这一句,陆续的目光自照片抽离,放在阿津的身上。
      他看这个人还蛮冷漠木讷的,如非必要连话都不多说一句,似乎所有力气都要留来暖肚子,想不到他虽然惜字如金却每每一针见血,还眼利耳灵得很,听他昨天跟蒋暖来往的一两句已经猜出了大概。「……不、我来上海不止为了寻她,应该说,我不在乎能否找回她。一个小女人都敢离家出走跟情人私奔到龙蛇混杂的上海,干嘛我非得要当棒打鸳鸯的坏人?又不是大戏中的桥段。我就是要当坏人,也不当这么小家子气的小配角。」
      他跟小淡从小到大玩在一块,感情是一定有的,小淡虽然不多不少有些富家女脾气但对他却没什么发作的机会,概因他俩家势不相伯仲,要发作撒泼也轮不到他来受。小淡越发长得亭亭玉立、光彩迫人,是个男人就会对她有欲望,但那并不是占有欲、也不是非她不可。他们老早就接受了未婚夫妻的身分,小淡之前也没有显得很抗拒,突然就像台风般卷到上海来,连个尾巴都抓不着。纯粹是家里人觉得小淡此举令两家都面上无光,才软硬兼施、死活迫他来上海寻妻而已。

      「来散货是正事,寻妻是次要?难怪蒋暖找人跟踪我。」
      说到这里,阿津的背部微微的压下,他以为阿津是要起身离席了,原来是去翻找在后裤袋或大衣口袋中的烟包……不是他在说,除了那怎听怎别扭的口音之外,这家伙穿得有够破烂的--让人一看一听就知道他出身不高──但怪就怪在,你偏偏有个挥之不去的感觉就是不能小看他。
      像有个阴魂不散的谁一直面提耳命:这个人即使现在不是人物、将来也是个人物。
      教你实在不敢随便开罪他,因为那风险太大了、而你肯定将来的自己八成会后悔今天的欺侮。
      陆续想,那并不是装腔作势,青年也没有明示暗示自己背后有个大靠山,他靠的纯粹就是那一股即使穿着绽线补丁、鹅毛根子左一条右一条的大衣、即使身上的财物少得连个腰包都不需要却仍然处变不惊、稳重沉着的气度,教他整个人自在得很、半次也没有因为饥寒或权贵而哆嗦。
      (尤其问他讨粮票的姿态好像是他欠他的,那个理直气壮、脸不红气也不喘)
      被那群流氓追打着的时候临时起意抢他的手帕,被警察追逐时反而更游刃有余。

      「蒋暖找人跟踪你?什么时候的事?」

      「从昨天我离开医院开始,跟我的人也是个熟门路的,跟了我好一阵子才被我甩掉。今天又被个新脸孔的远远跟着,直到我进医院了才不跟。」
      阿津吱嘎一声背靠在胶椅上,指骨一顶,从那包扭曲到不成样子的烟包中顶出一根烟含着。
      鲜红色跟大星星的醒目图案,两样不会错认的特征一看就知道是国产烟。
      烟包倒是他全身唯一的亮点,白皙的手指握皱烟包时还是有一丝丝的气质跟从容不迫。陆续这才注意到他的手真的蛮大的,指骨突出而且光看就知道粗糙。
      「我看不止你对蒋暖有兴趣,蒋家人对你来上海的目的也在意得很。你要我卖你点情报吗?」察觉到他的视线,阿津把手背翻向自己,看看是不是沾上什脏东西或被刺青了而他没被通知。

      「什么情报?关于蒋家的?蒋家黑白两道都做得很有声有色,本来是运输起家的,却为了更自由的营商环境而举家迁移来上海,他们很快就打下了一片江山,占了码头十七铺中最旺最大的一铺,凡要泊进十七铺的都得用他们养的工人卸货跟运货,而且薪酬比一般的高,找别家即是跟他们过不去,也没有半个工人敢抢泊进十七铺码头的船队的生意,简直是按着来抢了。而蒋家迁来上海之后发现浦江两岸都是纱造厂于是开始涉猎成衣制业,以最低成本跟运费引入纱或布匹然后来上海后期加工,专造高档旗袍的,在全国各地都开了店,最出名的是他们研发的色布叫上海蓝,不是有一百几十的身家也舍不得买。现下蒋暖管十七铺、蒋晏管上海蓝衣行,双线发展。」他顿一顿,补充,「黑白两道都很给蒋家面子,但蒋暖不喜欢别人叫他十七爷,所以这里极识相的或极不识相的都会叫他暖爷。」

      阿津两指夹着一根烟,滤嘴差一些就碰着了唇,他却像听他说的听得极为入神,这会儿才把烟送进去,「……所以你来上海真的有目的的吧?你对蒋家了如指掌。」
      青年好像跟他认识已久的好兄弟般,一手臂跨过他的腰,去拿放在对面床沿的火柴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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