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潆之洄·上》夜已扬

24、误中副车（下）

　　醒来后的第三天，颖秋终于带着一脸疲惫回到房间了。自从离开家乡起，我似乎就已经注定和她相依为命。她对我的态度也从刚开始的充满敌意，到如今的彼此信任。所以看她略显憔悴的脸，我很心疼。

　　“颖秋！你终于回来了。”脸上堆起笑容，双眼直视她那清秀的脸，略有几分讨好的口气却令她原本紧绷的脸略略放松了几分。

　　“殿下放心，我没事。”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榻前，顺便伸手替我掖掖被子。

　　“你这两天去哪儿了，宫中的人都被审讯了么？”终于伸手将她拉住，我问：“紫彤丫头呢，她怎么样了。还有那日和她在一起的丫头们呢，也没事么。”

　　坦白说，毒发那一刻似乎有看到她们围在一起吃蜜饯，到底有多少人吃了，情况如何，我是一无所知。毕竟这两天在我房里出现的只有四个人，岳青希、韩嫣、刘彻还有从漪兰殿中的一个被暂派来侍候我的宫女，叫做翠玉。

　　显然我不敢去问刘彻，而每次韩嫣来时那个天子陛下也都会在场。到于岳青希，每次问到都是一脸茫然地冲我摇头，仿佛天下间他是最无辜的一个。最后那个叫翠玉的宫女，则应该是被下令对我封口，所以才会一问三不知。

　　“放心，暂时都没事，只是现在还在调查中，所以全都被囚。韩大人知道殿下的意思，才让我先回来。”她走到窗前将窗户关上，原本一地的洁白也被隔在屋外。接着从几上端起药碗来到我面前：“殿下，先把药喝了吧。听岳大人说，你中的毒很厉害，若不好生调养，恐怕会落下病根。”

　　“颖秋！”见她坐到这身边，这才轻轻握住她的手。冰凉的触感顺着我的手掌传至心中，就如同窗外那冰冷的寒风刮过般，瑟瑟轻颤。

　　“殿下？”她的声音有着些许的不确定，又有着几分感伤。

　　“颖秋，后宫真的很可怕。我曾经想过要逃开家中那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是却没想到最终落到了一个更让人心寒的地方。”叹口气，我又不由得感觉欣慰：“但我却很开心。”

　　“开心？为什么？”

　　“一直以来，我都只是被人忽视的侯府庶女。难得有个人对我情真意切，却也被我害得差点送命。可就算是那样的人生，我却仍然感激上苍。给了一个视我如珠如宝的哥哥；一个让我情有独钟的男人；一个待我有情有义的朋友；还有一个视我同母所生的妹妹。”说到这里，眼前似乎出现了他们的笑脸。泷哥、瑾、闵赫哥还有汐儿。

　　“殿下？”

　　“虽然我保护不了泷哥，却能以一己之力换回瑾的命，汐儿的幸福，让闵赫哥摆脱被制的命运，这真的让我很高兴。”颖秋的眼眶似乎有些红了，这个比我略长的女子一向都冷冷清清，现在为什么会眼红：“你敢想像，如果来的不是我，而是汐儿，这将是怎么样的一个悲剧呀。我庆幸，真的庆幸！”

　　“殿下！”颖秋突然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一旁，用力将我搂紧：“颖秋曾以说过，要誓死保护殿下，从今天开始，绝不再失言。”

　　“颖秋！”你没事真好，事情会很快过去的。冬天的脚步已经慢慢走远，春天会来的。而我，也绝对不会再任人如此宰割。

　　韩嫣来时，刚过午时，窗外蒙蒙的透出了一缕阳光，这样的日子让我多少恢复了几分心气。

　　“三公主。”房内只剩下我与颖秋，所以他也少了些顾忌。

　　“韩大人终于来了，我正在想着你什么时候会过来。”示意颖秋倒上茶水，再扶我起来靠在榻边。

　　“哦，三公主知道我今天会来？”他轻轻啜了一口杯中清茶，随即露出满意的笑来。这是陛下赏赐的贡茶，自然清香怡人。

　　“既然放得了颖秋出来，相信韩公子也已经心中有数了。”

　　“未知三公主如何看？”他没回答，反而将问题原封不动的抛了回来。

　　“玉潆乃一介弱女，空挂着一个番邦公主名号，却在此汉宫中无亲无靠，就算是这次丢了性命，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韩大人觉得呢。”

　　不自觉的把手伸到枕下，摸着从中毒后便放在里面的玉笄，那上面好像还有着瑾的体温般，能暖进我心底。

　　韩嫣一脸深意的看着我，过了一刻才笑道：“三公主想说什么？”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韩大人心中应该有了眉目。”深深的叹了口气，将目光专注的摆到他身上，想看出一些端倪来。奈何他却仍一脸春风般的笑容，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三公主心中的想法呢？”好个韩嫣，现在想探我的口风了。

　　其实这几日在榻上，我已经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了几次。将后宫的几大势力过滤了好几次，也得出了好几个结果。就是不知道究竟哪个结果才是正确的，毕竟没人脉去查自然不会得出最后结论。

　　“韩公子想知道什么？”应该是想知道我的态度吧。如果是这样，我几乎能猜到是哪一种结局了。

　　“其实身为上位者，有些事恐怕不是谁是谁非能决定的。相信三公主应该会明白，也能体谅才是。”韩嫣突然站了起来，慢慢踱到窗前，将原本只有一条缝的窗猛地推开。这时，我才看清楚窗外已经阳光明媚，照得原本白皑皑的大地一片金黄，而几月来刺骨的寒风此时已经增添了些许的暖意。想来真的是春天快到了吧，那我人生的春天是不是也能回来！

　　“颖秋，送韩大人出去吧。”不想再问任何话了，最起码我已经知道天下最高统治者的态度了。虽然韩嫣未必是刘彻叫来的，不过想来他也是猜透了刘彻的意思才会如此。

　　“喏。”颖秋微微一欠身，随即朝韩嫣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不打扰三公主休养了。”对我这样明目张胆的赶人，韩嫣也不恼，只顺势的起身朝我点头致歉：“韩嫣告辞。”

　　送走韩嫣，整间屋子又重新安静了下来。我掀开被子，下床汲了鞋慢慢踱到窗前。刚才榻上并未看得很清楚，现在才知道这阳光普照的大地的景致是多么的美丽。而原本浅积的微雪在阳光的滋润下开始缓缓融开，一点一滴沿着屋檐滑落，滴到地上再重新将地面的积雪晕开，最终所有一切融水归零，不再有痕迹。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是不是也应该一切归……

　　‘啪！’一声响打断了我的思绪。猛的回头，出现在面前的是一身着禁军铠甲的男子。照入屋内的阳光让我看不清他的脸，却无法掩盖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怒气和正气。

　　“敢问阁下是……”能直接闯进温室殿而不被门外的侍卫拦下，想来此人定也是禁军中人，而且还是位高权重的那个。

　　“在下卫青。”他的声音很平稳，语速不快不慢。说话时，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前方，就算是在阳光的反照下也令人无法忽视的目光。

　　卫青，就是后宫最受宠的夫人卫子夫的弟弟。听闻刘彻的姐姐平阳公主对他也青睐有嘉，刘彻对他也十分宠信。可是，他为什么会来这里，而且是独自一人前来。

　　“卫大人有礼。”既然来了，便是客，应尽的礼数万不能缺。“大人大驾光临，玉汐不甚荣幸。敢问大人到访所为何事？”虽然卫青隶属禁军，但擅闯内宫宫人寝室却是大大的不合礼数。所以我这一不卑不亢的招呼，反而让他有些愣住。

　　“是卫青唐突，请汐长使勿怪。”只是一定神间，他便恢复了正常。“卫某所来正是为了卫夫人一事？”

　　是卫子夫派他来的，还是他自己的意思。一时间有些弄不清他的意图，我反而沉默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走近。直到能清楚看见他的样子时，停住了脚步。

　　原来这便是禁军最优秀的人才之一卫青。看他外表约摸十七八岁，不似其它武将般粗犷，反而有着与卫子夫一样的秀逸，只是男子的五官始终带着几分英气。此时他面有难色，清澈的目光中透出少年的倔强。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十七岁时的闵赫。

　　“殿下！”就在我想说什么时，颖秋已经从门外气急败坏的冲了进来。头上的发丝微显凌乱，似乎刚才在外与人发生过争执。而就在她踏进门口的那一瞬间，门外冲进来另一名侍卫，一身狼狈。看来与颖秋发生争执的便是这人了。

　　“怎么了，天踏下来还有高人顶。慌慌张张做什么。”我唇边溢出笑容，走到颖秋面前伸手将她的发丝顺在耳后。然后拉过她坐下：“喝点水，别急了。”

　　许是这一骤变令卫青有几分措愕，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接着那侍卫满脸愧疚的走到卫青面前，期间还颖秋这边冷冷的扫了一眼，目光活像要将颖秋给生吞了般。

　　看来是我们家颖秋的手下败将，所以才会有此表情吧。失笑，换来那人更多的怨恨目光。对于这样的眼神，我可不痛不痒。反而冲那人道：“这位大人可以退下了，这里可是温室殿的后殿，卫大人有卫夫人，你可没有。”

　　此话一出，两个大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特别是卫青。不过看他虽然一阵红一阵青的变着脸，却丝毫不见惊讶的表情。想来刚才那番话，他不只听我一人说过。

　　那侍卫在卫青的示意下，先行离去。我轻轻靠到颖秋耳边说了几句，然后放开她坐回几边笑开了颜：“颖秋，替卫大人泡茶。看来卫大人今日硬闯这温室殿有很重要的话想对我说才是。”

　　“喏。”我都这么讲了，颖秋自是不便再多说什么，重新站起来冷冷的扫过卫青那白晰的脸庞，然后端着茶壶出门了。

　　“卫大人，你请吧。”

　　“汐长使，前日长使因我三姐所赐点心而身中剧毒，后宫便一直流传着此乃我三姐为铲除异己所为。我三姐为此身心俱疲，整日寝食不安。所以今日卫某冒昧前来，便是想将此事查清楚，还我姐姐一个清白。”

　　这是唱的哪一出？难道他不明白后宫并非是黑白分明之地么。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为卫青的略显稚气的血性喝彩。“韩大人不是奉了陛下之命彻查此事么，连温室殿中所有人都被调查了。卫大人此番为这事闯到温室殿中，怕不是陛下的意思吧。”如此大罪，也亏得他敢。

　　“昨日韩大人回禀陛下，说此事乃漪兰殿中小婢因忌恨主子责罚才在点心中下毒。接着那小婢服法，此事便不了了之了。”说到这里，他不由得重重的哼了一声。

　　“既然已水落石出，那卫大人还有什么好查的？”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这样的死无对证，让我三姐蒙上如此不白之冤，还说什么水落石出。”他应该和卫子夫的感情很深吧，所以才会这么紧张卫子夫的心情。闵赫哥哥也有一颗体贴的心，还有一腔正义的血，他们真的很像。可是这样的性子，吃亏的必是自己。赫哥明白这道理，所以会自己克制。可这卫青，似乎还不明白。

　　“那将军想在玉汐这里知道些什么？”

　　“当日的事，到底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想来他是要从我这边的事件结果开始反调查回去。也好，让他查查看吧，或许还有什么韩嫣都没注意到的。将当日之事细细的讲述了一次，看着卫青皱得越来越深的眉头，我不由得又笑了出来。

　　“长使为何发笑？”

　　“大人是否越听越糊涂，越听越觉得嫌疑之人增多。”我问。

　　听我这么问起，他悻悻的点头。

　　“其实此事若想锁定在某部分人身上也不是不可能，端看大人如何去发现。”不知怎的，看他面露难色，我心底泛起了些许不忍。

　　“此话怎讲？”

　　“首先，犯人的目的为何。目标是我，亦或是夫人。”

　　“自然是我三姐，犯人是不可能知道三姐会将这点心送给谁的。”

　　“再次，夫人若出事，谁会得到更多的利益。”

　　他先是低着头，半晌后猛的抬起来，双目圆睁像是想到什么。而后，却又再次露出沮丧的表情：“这后宫中想置三姐于死地之人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

　　这话倒也不假。“玉汐已经不便再说什么，还是大人自己慢慢想吧。”如卫子夫此时有什么差错，最得利的应该是那个人，除了卫子夫以外刘彻最宠爱的那个人。北方卫氏朝鲜的公主，卫绮罗卫美人。因为是刘彻身边的贴身宫女，因此对于刘彻对后宫的宠幸我心中十分明白。之前除了夫人卫子夫外，刘彻最常去的便是卫充衣的兰林殿。而如今卫子夫有了身孕，若生下龙子，便是刘彻的长子。皇后已经失宠，说不定卫子夫会母凭子贵的登上皇后宝座。相信这一点，后宫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这样的行为太容易暴露，卫绮罗会是这么蠢的人么。而我心中，却另有嫌疑的人……

　　“汐长使是不是知道什么？”卫青认真的看了我半晌，不确定的问。

　　“大人，其实后宫之间的斗争历来都无法平息。与其寻找真凶，倒不如好好安慰夫人以身子为重更好。”我怕你这正直不阿的卫大人查到最后会越发失望吧。

　　事实如何，已经不能知道了。但是在这事的背后却有着更多的疑点，比如死的那个漪兰殿小婢是什么人……卫子夫是否知道这点心中掺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