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二十 ...
-
她开始做一些似是而非的梦。这些梦像是萤火虫,在夜里飞舞流连。当然,有的时候她也可以看到,那些飘忽的荧光中央一个个的场面。
有些人在对话,她听不懂。或是有人在争吵,她阻止不了。
全都是梦。
姜辛冷汗连连惊醒来,靳殊成已经不见踪影。她常常错过他的上朝时间,无法像一个合格的妻子那样,为他洗手作羹汤,或者为他穿上朝服。
瑶国的武官服饰设计十分简洁,以黑色为底色,深红为饰纹。姜辛啧啧叹过,穿在自己家夫君身上,真是一副好派头。
姜辛瞧瞧自己,不几日就又瘦了一圈,合身的衣服都变得松垮垮。
“再瘦下去就没有了。”小棠虎着脸督促她多吃一点,姜辛摸了摸肚子,实在吃不下去。
她想,来年草长莺飞的时候,大约自己真的就没有了。
文媛陪着她出门,烧香礼佛,姜辛看周围的小乞儿可怜,照旧又散尽铜钱,连文媛的钱袋子也搜刮干净了。
“姐姐,您这是败家啊……”
姜辛沉重点头:“我本来是纨绔女弟子,况且又能给多少。”
她救不了人,杀不了人,报恩没有指望,还债别人不领情,若说到仇……
她眯了眼去看旁边巨大的银杏树下头,摇着扇子的风流人物。这位公子面上一双春水泱泱的眼睛,看着让人如沐春风。他合上扇子横在手中,向姜辛这里招手。周围有路过的小姑娘,莫不红了脸瞧着这人,又惊慌躲开。
“事有反常……”即为妖。
文媛冷哼:“姐姐今日要出来,原是看这一位的吗?”
姜辛拍拍她手臂:“我也没有怪夫君忽然就带了你回来,不过是见见,你又替他抱什么不平。”
“……姐姐,这是一桩事情吗?”文媛十分不满,她家这一位姐姐经常有异于常人的逻辑,说起话来语不惊人死不休,“且不谈男女有别,姐姐明明晓得我……”
“可我那时候不知道啊。”姜辛笑眯眯地安抚她,“来,去同小棠一起,给我们订个茶座。”
文媛瞧那边那人,越来越是不顺眼。这家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极其面目可憎。
姜辛闭上眼睛听了一会,附近的闲杂人士都躲得挺远。
“你这样技艺,我有多年不曾见了。”
白衣男子替姜辛斟茶,引得一片片侧目。即使是在大瑶,也断没有让男人给女人倒水的风俗。姜辛点点头,一点不谦虚地拿起杯子。
“五六七八年。”
说起来是不是太好的缘分,然而好歹曾同坐一条船,总是上辈子花了十年修来的。
“你既然都好了,还不回去恕国?”
她装作十分讶异地瞪着眼:“我以为这是个秘密呢。”
白衣男子姿态端正,仪容完美:“阿辛,这就没意思了。你那日来看我,我总是感激的。”
姜辛放下杯子:“大公子处心积虑地将我挖出来,又将这么七拐八绕将消息透给郎渊,实在用心良苦,我自然要去看看你,不然我爹爹九泉之下会说,阿辛,你这不懂礼数的鬼丫头。”
季向东呼了口气,这女人就算有失魂症,也是强过一般男人,不过一些事情不注意,就让她抓住马脚。当日他在崖下没有找到她的尸首,心中总是十分不安。闻听靳殊成从北楼带回来个夫人,已经小产数月,心中就更加不安。
“阿辛,你要知道,你活着,我们有多少人夜里是睡不安稳的。”
从恕国到北狄,有多少人日日夜夜盼着她死,又有多少人想要拿住她的性命。她在靳府之中,内有郭家铁军,外有元丰帝派来的暗卫,靳殊成将她护得严严实实,且这人竟然改了四处游荡的脾性,日日呆在府中。再到后来,又有天听的人每日寸步不离守着,加之几方人马各自忌惮,均是不敢出手。
“起初我以为,靳殊成将你带回府里,是要日日拷打以泄心头之恨,我派去府上的女师傅却说你身形同从前一般无二,看来他对你还是真好。到底自幼相识一场,就是两家有不死不休之仇,明明他和你夫君一样,同你是一般的仇人,却对你有两般的处置。”
姜辛颇是赞同地点头,极普通地拿起茶杯放到唇边,一抖手,将盏中的茶水泼向他面上。四周皆是惊讶之色,不乏抽气声。
“大公子莫不是也得了失魂病,姜辛夫家姓靳。”
季向东也不去擦脸,只是苦笑:“我不过一时改不了口……你这杯茶,可真是烫到心里。”
姜辛坐得一身的清爽,周围的看客伸长了脖子去看这样一双人,猜测大约是男人负心薄幸,这妇人打扮的女子是来讨公道的。只是,瞧这妇人周身闲散满面适意,实在不似妒忌悍妇。
“不会,季大公子做事滴水不漏,时间可是算得刚好。”
他摇头:“都说你好脾性,可有人见你这么小心眼的时候?”
姜辛拿过他那把用来装风雅的扇子,也装模作样扇了两下:“都说大公子为人温和善良,又可曾有人见你心狠手辣的样子?”
她递去绣帕,上头绣着一朵芙蓉花。季向东赞一句好针法,往外头比着阳光,那朵芙蓉次第绽开。
“到底是邵家的大小姐,只是这么粗的料子,用这样的丝线,未免太浪费你家传的流光立锦针法。”他赞道,大小姐就是大小姐。
“帕子就是给人用的,用什么针法,什么料子,都还是要能用才行。既然够得上给季家大少擦脸,那就没辱没了它的本职。”
季向东叹息:“其实我是个很善心的人,你瞧,那时候我不是放过你了?虽然我后悔得要死,终究也没有再追杀你。”
姜辛再点头,说的对。
“同大公子相交多年,我从来觉得大公子是个良善的人。”他自然不会杀了她,他还要等她自投罗网,这样才好羞辱她,才好让她死不瞑目。
“大公子步步为营,对姜辛也有再造之恩,姜辛那时候将你忘了,本来是不应该的。但是姜辛自幼觉得,世间庸人多自扰,有情总被无情恼。向晚那里,还请大公子多加劝解。”
“这可不是我能劝的,你也晓得,我家这位妹妹,很是执着。”季向东是真苦恼,这位妹妹虽然和他不是一母所出,怎么也是季家的人。当年他看她流落欢场,不被人知道也就罢了,被人知道岂不笑掉大牙,他自己不好出手相助,只能托了姜辛帮忙。
“这事我倒真是十分愧疚,累你失了一段好姻缘。”
姜辛笑眯眯地说,不妨事不妨事。
“向晚是个真真的好姑娘,大少莫要为难她。”
季向东脸色变了一变,又恢复如常。
一个美貌的妇人周身的清朗明亮,坐在阳光里面。珣都十月,已有凉意。她那一身的打扮,比普通地瑶国女子无有不同,青衣泛着浮光,是她自己动手绣上的云纹。她接过那白衣翩翩的贵公子手中的绣帕,众人以为这对夫妻必然是和好了,不料那妇人将手里的帕子仔细折好,利利落落动手擦桌子。
靳殊成上来茶楼,见到的就是这样光景。姜辛抬眼见到他,欢喜一笑。
“夫君。”
他过去站在她身旁,她伸手握着他的手。
所以,众人又在想,这一对才是夫妻。
“说完了?”
“是,我让小棠打包了点心,回头送一些给义母。”
这对夫妻走到楼梯口,那个后来的男子忽然回过脸,目光正对上白衣的贵公子。
季向东摇开扇子,同他挥了挥另外一只手。
姜辛一路打着瞌睡回府,同这些人说话太费心神。
“何故发火?”
“夫君看见了?”
他只是将她揽在肩头靠着:“无缘无故,你不会泼了他一身茶水。”
姜辛连睁眼都不想。你看,同她家这位夫君说话多省心。季向东那一身的水渍,衣服上还沾着茶叶,他家夫君也不是傻的,自然看见——她自然不会承认她家的夫君和季家大少是一路的人精,这根本是她在偏帮。
“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这一生她也没有学会为谁不高兴,通常地,她还没来得及生气,就会有人替她解决了那些碍眼的人物。
先是爹爹和娘,然后是卲郎渊,再然后……
再然后他们都没有了,她不会开心,也不会着恼。
那日从悬崖上落下,她想,好吧,有下一世,再不为了别人落泪。
她落下来了,一身的黑衣被血浸湿了,却看不出。
她全都忘了,连心也丢了,喜怒哀乐全都抛了。
到最后,到她身边,站在大雪纷飞之中向她伸出手的人,是谁。
靳殊成探了探她的脉,还活着的,只是睡着了。
他常常想,她若是有一日睡了不再醒来,那些在她身上花尽心思的人,该是多么失望,又或者,多么开心。
就比如他自己,现下总也想不出到时会如何做派。
那便过一日是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