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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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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艰难。
十月正是收成的时候,今年大瑶风调雨顺,为防止谷贱伤民,元丰帝特下了圣旨,又令御史监察四出。
姜辛自从由郭夫人那里拿回了房产地契诸多东西,便开始学做贤妻。交租子的佃户自然有管事去见,她只需查账核数即可。勇叔拿了账簿过来给她,她从针线堆里抬头,听一项项报数字。
颇有当家主母的派头。
只是“颇有”。
勇叔报完数字静待吩咐,姜辛点头说知道了,还按往年办。
郭勇抽抽眉头,分明是放空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听。
“少夫人可要加个丫头在身边?小棠若是有孕……”
姜辛摆摆手:“不必,到时候再说就是。”
靳家在城外有处别庄,她从未去过。想起来时说,也去走一走,看勇叔一脸的为难,询问起来。
“少夫人,那处别庄荒了十来年,没人住。”
姜辛愣愣说,不过去走一走,当郊游罢了。念衾那边出了月子也有一段日子了,趁着天气不算太凉,可以一同玩玩。
“来的人,安排住几天再走吧。南院那里空着,让他们住上几天。”
“夫人,庄户人家住不惯城里面。”
“我知道。”她很难得地坚持,“就多住两三日,等过了夫君的生日再走。”
“夫人对姚夫人真是好,什么都想着。”小棠由衷感慨,这一篮的葡萄呀。
午后搬了椅子到院子里等着,厨房说今日佃户送了新鲜瓜果,她于是省了点肚皮,专等着吃。文媛沾着光,这一时也吃得没工夫抬头附和。
姜辛摇头:“你家少爷,也就这样一个兄弟。”
还有一位在宫里头,过了这么多年,或是早就不成兄弟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嘛。姜辛翻着话本子看戏目,她想同他过个生日,等将来到黄泉,就给他们爹娘说,小时候说的事情,都办到了。
“你这样交代后事,他会领你情?”
被拉来看戏目的北郡王爷甚不满,甚为不满。
他一身的武功用来看戏,实在是极大的浪费人才。
姜辛摇头:“我在大瑶统共才认得几个人,你们总要给我充场面。”
“是靳殊成过生日,又不是你。”
姜辛只是笑。
送上来的水果十分鲜甜,果然是地里面刚摘下的。姜辛尝了个梨子,告诉他们说,可知道梨子是不能分的。
“女人家就爱这些无聊的事情,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婆婆妈妈了,我不耐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爷日后讨正儿八经的王妃的时候,多说两句甜言蜜语,有助夫妻感情。”
哥舒翰实是不屑:“小王纳不纳妾娶不娶妻,不牢你费心。”
他靠在躺椅上望着蓝天白云发傻,忽然开口:“姜辛,你真个要死了?”
“是呀。”姜辛答得毫不犹豫,“太医都跟你皇兄说了,不是吗?”
“啧……老子是来做探子卧底的,你让我有点成就感。”
姜辛放下绣花绷子,让小棠将包给念衾那一份送出去。
“您这样大马金刀,若说是来探我底细,有哪个信。”
哥舒翰扬起头,这女人从来小看他。
“爷爷我带兵打北狄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姜辛掰着指头算了算:“我在恕国。”
“……会不会听笑话啊你!”愤然起身,才发现人家一脸地清闲,就等着看他发火,于是怒向胆边生,“你就日日等看人家笑话得了。你爹死的不明不白,尸首也找不到,你倒在这里做你的贤妻良母……”
她的心还来不及疼,一支带着白翎的羽箭“倏”地一声钉在地上。
“靳——靳殊成!你这是谋害皇亲国戚!”
他一身的常服,从绿树荫底下露出脸。隔壁就是练功场,近的很。他放下手中的弓,坐到姜辛身旁的位子上。
“王爷,微臣是在杀虫。”
地上那只羽箭的箭簇上,堪堪钉着一只屎壳郎。姜辛做害怕状:“王爷,这会咬人吧!”
哥舒翰默默无语看着他们。
咬你们个头。
“我爹爹的坟,果然还是被挖了?”
她消息闭塞,不如他这样神通广大。
不过猜也猜得到了,爹爹生前害人无数,作恶多端,死得其所。瑶国多少人想食其肉烹其骨,便是被挫骨扬灰,也是有道理的。
只可惜她娘亲,是同她爹爹葬在一起的。
“你这样说你爹,不怕将来无法相见?”
她认真想了想:“不怕,有我娘。”
她想问,你还记不记得更多的事情了。
他比她长一岁,整整一岁,这事情他大约是不可能忘的。小的时候夫子教书,他从宫里面回来,念给她听,七月流火……七月流火……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姜辛忽然拉住他的手:“夫君,我小时候,可是喜欢红色的?”
他将她额上的发拂开,露出微不可见的伤口:“大约是。”
姜辛抿着嘴唇,很久很久:“果然是,我就和我爹说,我不喜欢黑衣的。”
夜里头,姜辛极难得地睡得非常安稳。
她总是难入睡,一旦睡着了,可能就醒不来了。一旦睡着了,可能一觉醒来就又什么都忘了,连她所记得的事也都全忘了。
这回她忽然不再害怕。靳殊成听得仔细,她睡得很熟,呼吸均匀。起身瞧了瞧那个伤疤,在她额上的伤疤。
那种程度的伤,就算时间再久,也是不会痊愈的。
算起来,这伤口到如今,约略也有二十四、五年了。
海香蹑手蹑脚走进房里,把饭菜放在桌上。呼了口气想出去,被人狠狠拉住,腿一软,吓得跌在地上。
“海香!海香!带我出去啊海香!他们要害姐姐,他们要害姐姐啊!”
季向晚钗发散乱,面上全是泪痕。若是有人来见,谁也想不到这是软红楼曾经的季大家,诗书琴棋皆冠绝一时的第一美人。
“小姐,您怎么又做噩梦了?大夫早上才来过的……”
季向晚不断摇头:“那些大夫都是骗人的,他们都是我大哥请来要毒死我的,你快带我去见姐姐,快点告诉她……”
海香觉得自己快要被小姐摇散了。自从小姐……不,是自从大夫人失踪到现在,小姐的病就开始发作。这些年来一直靠药物压着,活的才像个人。可是到了瑶国这没有几日,病情日重。整日里疑神疑鬼,不肯吃喝,夜里经常起来哭,哭得伤心极了。
海香叹着气,拦住季向晚。
“我的小姐,你这是何苦呢。”
何苦呢。
季向晚顿了顿,停止了哭泣。
是的,何苦呢。
当年在软红楼,她风头无两。多少王孙公子为她争风吃醋,为她一掷千金。
偏偏是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在烟雨里等着她,看着她微笑。他撑着伞为她遮风避雨,他将她从那些奸邪之徒的手里救下来,他免她流离失所、强颜欢笑。
那一身的闲散风流,那从眼里流露出的欢喜,她看得出的呀。
她怎么会看错了呢?
“夫人睡了?”
“是。”海香低头不敢多看。
“去吧,看好你家妇人。”
季向东展开纸扇摇晃:“哎呀,真是家门不幸,多亏了贤妹婿这样照顾,换个人来,早早就将向晚逐出去了。”
他一条条数,七出之条,她犯得可是忌妒跟恶疾啊。
“大公子来,可是有话说?”
“送医赠药嘛。”他拍了拍桌上堆得跟山一样的药材,“你也晓得,这一趟从关外回来,手底下几个不干净的东西,颇是夹带了点私物。”
季大少爷出了名温和可亲的脸上仍然是一片的祥和:“北楼关换了守将,我们也能松动一二不是?所以,尊夫人——我是说你的两位夫人,这一趟病得都正是时候。”
卲郎渊露出个十分得体的笑容:“正是,多谢大公子关心。”
季大少爷点头:“不过,阿辛可是让我来同你传话,要好好劝劝向晚。她总是三不五时找机会想接近人家,人家可不一定待见她。”
“大公子如此不放心,不如将她接回家里?”
季向东一脸的哀痛:“我本来也是这个意思,奈何心病还需心药医,向晚对你一片情深,贤弟婿已经负了一个,可千万不要再辜负了她。”
卲郎渊沉了眼神,看向这位季家大少爷:“一定。”
出了门,外面早有打伞的小厮模样的人迎上来,另有仆人送上擦手巾。季向东擦干净双手,将手巾扔给他们。贴身小厮伺候他上马车,躬身后退。
拿手巾的仆人极是熟练,取出个盒子放进去,回头这是要烧了的。
“大公子,可是去铺子?”
“不,先去书院,洗洗这一身的铜臭,还有这一身的酒色。”
“是。”
策马扬鞭,那马车行得极稳,可见的车夫是个中好手。
季向东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半晌,忽然睁开眼。他摸了摸脖子,那里平滑一片。
“脏东西,死了倒还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