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段玲珑

90、大婚日

　　她们替我穿上绸缎的小衣、上等的麻制中衣、绣着云纹滚着镶边的上衣，又系上一条宝石蓝的长裙，丝质的裙子，重叠织厚，像一朵倒垂的花儿，盛开在脚底，半遮住那双云头上翘的绣鞋。

　　长及腰间的乌发洗净了，趁着半干将青丝绾起，束成高髻，饰以赤金缠丝扣，铜鉴中，黄澄澄一圈枝蔓缠绕的花树，一朵朵漫不经心的绽放，在一片云髻里娇柔艳丽。

　　“公主，这可是数十名工匠连夜赶工为公主缝制的嫁衣。”喜娘献宝似的推开屏风，满屋子红亮，映在那喜娘眼里，倒是她的婚礼，而我，只是一个看客。

　　但那触目的银红色映入眼帘，我竟哭了，一滴泪落下来，在心尚未痛之前，已有什么先行一步，然后才浸入心底，点滴融化。

　　“大喜之日，可不能哭。”一旁替我匀面的另一个喜娘忙不迭帮我拭泪，半跪在我跟前儿，急道：“都等着公主装扮呢，这要误了吉时，奴婢可担待不起。”

　　活着，就得赶在点儿上——出生巴望一个好时辰，求学得选好日子拜师，出远门要择吉日，行婚仪必得算准时候……早一些或晚一些，总说不吉利，但早一点或晚一点，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不是真的会有所改变？

　　面上有轻微的痛，喜娘用嘴含住棉线，在为我绞除汗毛，隔得那样近，我可以看见她的牙齿，森白的，连牙齿都显得格外卖力。

　　绞了面，就该敷粉。以前，我爱用茉莉花粉，又轻又香又白腻。今日她们备了玫瑰花粉，玫红艳丽，奇异的香味里有异域陌生而又刺激的风情。

　　每样都不同了，虽然看上去还是大同小异的宫室，但跪在跟前的仆妇说着一口秦腔，无时无刻提醒我，这里不是家乡。

　　花露蒸制的胭脂点在唇上，樱桃似圆圆的一点，余下的润在腮旁，再阴沉的脸也透出乡野强劲的生命力，掩盖住一切真相——笑时欢天喜地，不笑时变作庄严肃穆。都是正确的，不正确的唯有自己，永远与现实相差数步。

　　黛石削得尖薄，顺着弯眉反复描抹。是远山青黛色的轮廓，斜斜没入鬓发，已然柔到极致，站在一旁的宫妇尚指点道：“手腕软一些，眉目细长，方更显公主媚态。”

　　“诺。”喜娘连声应着，仔细擦去半成的妆容，摒息又画，这次，山水有雾相隔，长眉若隐若现，脂粉掩住面容，原来模糊的样子即可为媚。

　　我不动声色，任她们将我扮成一个陌生的人。如同鉴中那个艳丽的人偶替我出嫁，就好象上次，有二姐替我和亲匈奴。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宫妇俯身细细查看，又将玉耳环换成一对球形鎏金坠，内空外繁，沉甸甸挂在耳垂上，不动亦自摇三分。

　　她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笑道：“如此，方当得上大秦妃子之名。”

　　“噫？落雪了。”窗边伺立的婢女回头望了望，笑道：“瑞雪丰年，这可是好兆头。”

　　碳炉子时而发出细碎的噼叭声，火光照在近黄昏暗沉的屋里，暖若晚春。但不知何时，外头开始飘雪，开始只是几朵轻薄的雪花，慢慢细密起来，纷纷扬扬，片刻成势。屋外点起灯笼，照亮迎亲的长路，灯光昏黄的灯下，雪如细雨。

　　只差最后一步了，她们为我披上那件鹤氅，银红的颜色底下是上等的皮裘，露出雪白的狐毛围脖，纤柔的皮毛紧贴两颊。门一开，一阵寒风夹带着雪花扫入屋内，皆被这身华美的裘袍轻飘飘挡在身外，刺骨寒意只是幻境。

　　“吉时已到，请公主入轿。”宫中的太监扬声高喊，喜娘搀住我，正欲出屋时，五叔顶着风雪，低头跨入屋内。

　　这是他的府邸，作为慕容家的长辈，我从这里出嫁。

　　“阿离~”他唤了声，肩上全是雪花，目光含笑却带些歉意，闪烁着始终不曾与我正面相对。

　　我怔了怔，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盈盈一拜，听见他轻叹道：“若你娘在，定然欢喜。”

　　说到娘，五叔的声音一低，也带着怀念与淡淡哀愁，末了又向上一提，打起精神道：“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但究竟不是件坏事。”

　　我已走出两步，停在门前，看见外头的花轿，八名轿夫站在雪地里，恭敬候命，齐整整倒似八个假人。漆漆的门框外头是另一个世界了，跨出去便无法回头。

　　“我只问你一句。”我缓缓开口，声音坚硬得没有情绪，风一来，几乎把话语也吞了，但五叔趋前一步道：“阿离但问无妨。”

　　他等在那儿，难得的殷切，倒让我不禁黯然——这才是无可挽回的一刻，而在此之前，我总以为会有转机，如数年前，冲布了局，让伊稚斜在最后时刻选走二姐。

　　“他，还好吧？”我顿了顿，冲的名字到底没说出口。其实我最想问五叔的，是我的身世，然而在他殷切等待的那一瞬，答案已经无所谓了。束缚我们的，不再是血源亲情，如果有机会，我不在乎自己就是文姜，可现在……

　　五叔却没有怔愣，显然这问题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喝醉了酒，总有醒的那天；哭闹一场，当知世间不能尽如人愿。”

　　这话是对我说的吧？在步出房门时，我却忘得差不多了，风声掩盖了控制不住的抽泣，在隐隐发红的天光里，我看见一个无助的自己，一步步迈向不能左右的未来。

　　我永远都会记得，自己是哭着出嫁的，但眼中却没有泪。喜娘有些诧异的偷看我的脸，五官扭曲在一起，妆容显得可笑，却一点都没弄花，依然是那袭夺目的裘皮袄，迎着漫天风雪，格外妖娆艳丽。

　　曲乐响了起来，自五叔府上至皇宫的路遥远漫长，长安街沿路以布隔开围观的百姓，御林军悉数出动时刻阻止冲动的人群，防范意外发生。我听见外头悉悉攘攘的人群，有人笑着，有人高喊着什么，更多的人引项而观，虽然他们能看见的，只是一顶四平八稳的轿子，缓缓上路了，一步几颠，三哥与五叔各骑一头青骢马，以族人长辈之尊，送我嫁为人妇。

　　没有冲，哪怕他有勇气面对，也一定被人拦下了。对，五叔说过，“喝醉了酒，总有醒的那天……”他或许已醉了数日，清澈的目光里，说不出的嘲弄与鄙薄。

　　就像，像去年此时逃亡路上，他用剑逼着一名村妇以干荷叶煮水，装在一只残破的土碗里，亲自捧了来，用布帛沾湿，抹在我的脸上……彼时，他也带着那样自嘲的笑，用荷叶水一遍遍为我洗脸，直到面如土色，方失手扔下土碗，半跪在我跟前，痴笑道：“这下，谁都认不出来，我的阿离是大燕美色远扬的清河公主。”

　　……

　　都是无奈的，从开始到现在，我们也如普通人一样，不能左右命运。可悲的是，冲是那样骄傲的个性，一直不认为自己与旁人相同，其实我们甚至不如最贫穷的农人，走着走着就走到绝路。

　　马儿放慢了速度，高抬前蹄跟在婚轿两旁。不用看我也知道三哥得意的神情，昂然左顾右盼……他还是大燕的君王，只要有机会，就散发出不可一世的自得与傲慢。

　　今夜，是整个慕容氏翘首以盼的良辰，灭国之恨又如何？人总是走一步算一步，只顾得眼前飞黄腾达的利益，不能回首昨日国破家亡的耻辱。

　　我终于能体会二姐的心情——终身大事，说起来最微不足道的反而是剧中的自己，只是一个道具、一句台词，甚至一个借口，让别人有机会谋划将来，但付出一生的她或者我，却并不在那个将来里。走完这条路，和亲的那个人就走完了一生，从此后，只留一个短暂的青春供人一次又一次不断回忆、不断悼念……生活只有起点，没有终点；感情只是幻想，没有现实。

　　心像火烧一样，五内俱焚。火焰里，我看见铜鉴中那个陌生的自己，盛大的仪仗队，引领着一身华服、妆容繁复的“她”，步步往桂宫而去，当是替我，走这条无法面对的路。

　　轿子再慢，也渐渐逼近了，即便隔着厚厚的轿帘，还是能看见外头灯笼的红光，照得轿内也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喜娘掀开轿帘一角，笑道：“皇上派了数位王爷迎亲，从此燕秦一家，公主亦可安心了。”

　　从掀开的一缝看出去，苻坚的几位叔伯兄弟都在，更有几位王妃指引喜娘一一行事，执伞的宫婢跟在他们后头，风雪眯了眼，脸冻得通红，但依旧露出欣喜的笑容。

　　轿帘又放了下来，虽然明知已无回旋余地，但看不到冲，心底依旧隐隐失落。花轿又开始前行，这次，五叔与三哥被留在宫外，护轿的人，换作大秦隆山王与丞相王猛，左右并骑，那王爷忍不住道：“拜丞相良策，这回，慕容家个个趾高气扬，哪有半分败相。”

　　王猛嘿嘿笑了几声，像不避人似的反倒扬高音调，“有何不好？近，方知不全。省得皇上总以为他家都是些不可多得的英才。”

　　我已将世事都隔绝在外，世事偏偏非要扰人心绪。落到耳中的都是些不中听的，你想抽丝剥茧只剩些风花雪月，或者安心体会眼前的痛触都不能够。我不禁皱眉，垂下眼睑，心里阵阵厌恶，将整个人塞得满当当的，憋在胸口，无处发泄，可轿外的人还在说，于我无比沉重的话题，在他们，都只是笑话。

　　“嘿，我说……”隆王山压低了声音，嘿咻笑道：“那些个传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王猛似顿了顿，哈哈笑了，并未答话，接了句，“不知打哪儿传出来的。”

　　不用说清楚，我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雌并一雄，双飞入紫宫。”

　　这话像一把利刃插在咽喉处，让人动弹不得。心被割裂了，血被放干，如此，尚不知该如何反应，才能让人看见自己的屈辱与绝望。

　　“瞧着吧……”王猛似乎胸有成竹，轻笑道：“天助自助者，亦毁自毁者。”

　　轿外声音纷杂，总疑心自己没听清他细小的话音，实际却一字不拉落入耳中。心不由一紧，像有所预知似的惧怕起来，我靠紧轿身，下意识抓皱了衣襟，茫然环顾这小小的花轿，在惊惧中，远远传来隐约的箫声，由远而近，近而又远，起伏如浪，渐渐淹没上来，哀哀的曲调中，另有一种淡淡的感伤，如一曲绝别的歌，混迹于喜乐中，格外优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