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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辞旧迎新 ...

  •   再没人提及此事,包括苻坚,甚至于那些刺客,分明与皇后脱不了干系,他却只字未提。

      辞旧迎新那天,宫中大宴。一番盛装,苻坚携我同往,远远的,已听见殿内喧嚣一片,红的烛火越发亮了,暖暖的像一个红色的洞窟,每进一步都像要被它吸进去,而所有人脸上都挂着谦卑的笑,迎着苻坚,恭敬的低下头。

      我半垂眼睑,任他握着我的手,一同步入大殿。喧闹声嘎然而止,偏有一句错了节拍,远远的传入耳中,“听见宫外的童谣没?一雌并一雄,双飞入紫宫……”

      心如止水,连涟漪也不曾荡起。自我与冲一并被带回秦宫,什么样的话没有?我抬眼,对上三哥谨慎的笑意,迎上前行礼道:“大婚将至,皇上莫把阿离宠坏了。”

      苻坚哈哈一笑,转向我道:“如此这般,尚不能搏阿离一笑,朕用心虽苦,究竟不到极致。”

      众人皆有些诧异,连我也不禁意外——苻坚为人,向来不失分寸,再恩宠也有限,绝不至当人盟誓,今日这样轻佻,倒让人心生疑惑。果然,人群后的皇后也不由皱眉,迎上前,缓缓拜倒道:“宴席将开,皇上这边请。”

      她亦着皇后朝服,郑重高贵,浓妆的脸看不出喜怒,但新年将至,亦并无笑意,眼角连扫都不曾扫向我这边,完全视而不见,却始终不失气度,转身时,下巴微抬,一双目下视殿内诸人,唇边忽尔微扬,似笑非笑,留一个昂然的背影,紧随苻坚,将余者皆抛在脑后。

      一个个身影、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在我面前一晃而过。也包括冲,乌发高束,着银白色长袍,腰间蟒带系一羊脂玉佩,红丝以缚,格外醒目。他并不看我,只向四周亲族,笑盈盈相互招呼,那双褐绿色的眸子,闪动着烛火的微光,好象恢复到从前,什么都不曾发生,谁都没有受伤,连那些风起的谣言,也不能近他半分。

      只有一瞬罢了,将他尽看在眼底,那样清晰,直映到脑海,不似周围诸人,都只是一个晃影,怎么看,都看不入眼。

      “阿离。”苻坚始一落座,伸手唤我,将我安置在他身旁,与皇后一左一右,并伴君前。

      不用抬眼,便能瞧见殿内的嫔妃家臣神色各异的目光,齐落在我身上,皆带些鄙薄与不屑,只有慕容家的人,头半昂着,眉目藏笑,环视四周,扬眉吐气。

      我木然垂下眼,心底渐泛悲凉——又是这样的套路,我以为永远和自己无关,谁知究竟躲不过传说中皇室宗亲的命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沉重感,让我们都无法轻松面对生命,包括爱情,也变得不再纯粹。早知这样,当年于家国尚在时远嫁匈奴,不曾这般沧桑,或许还有能力重新开始。亦如冲,那时的他,真的可以改天换地、力挽狂澜。

      思量间,我把眼寻他,满殿的人,依品级而坐,冲独在一隅,挨着五叔,远远的,只是一个银白色的身影,遥遥举杯,似对我示意,展颜,忽尔我也对着他笑了,既便隔得远,只有一丝模糊的印象。

      “朕欲在桂宫南苑设珍禽馆,阿离以为如何?”苻坚突然俯身问我,慌而回头,对上他冷的眸子,见我一怔,方放缓神情道:“真奇怪,不过几日功夫,阿离倒与前些日子大不同了。”

      “果然不同,上次见公主,还带些愤慨,这回,竟完全依顺了。”皇后笑而接口,也不待人答,兀自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这才道:“皇上也别让大臣们等着了,值此年关,都该学学公主,弃旧图新才是。”

      我已习惯了她话中带刺,何况这回是我不曾坚拒。既无底气,便无从辩驳,略低着头,只看案前的杯盘碗盏,宫婢来往,片刻已添上热食,一碗黄澄澄的豆腐,看得久了,变成碗中的月亮,盈盈泛着晶莹的光。

      苻坚低眸一笑,也不接话,但命群臣道:“四海归心乃大势所趋,今北方将统,版图归一指日可待,众爱卿不可拘泥,当纵兴高歌,以庆大秦伟业始于两族同心。”

      一派祥和,谁也不曾记得曾有朝臣因力谏和亲之事触柱而亡。那些零碎的记忆像发生在前世,若非这热闹的场面似曾相识,我甚至忘了自己也曾宴请群臣,竭力一舞,将生命换取冲的平安……对,也是这样烛火辉映,甚至烛光下每张脸的神情都那样相似,唯一不同的,今日冲与我同在一殿内,隔着笑脸、人群,每次抬眼,总不自觉目光相牵——他坐在那儿,饮着酒、带着笑,与周围人时而言语,这就是我想要的全部了,无非“安然”二字。

      “恭喜皇上,再过个一、二年,待清河公主诞下龙种,慕容氏与大秦同脉相连……”

      我扭过头,不禁皱眉,脸上却烧作一片,也不知是空腹饮下的那杯酒,还是王猛的胡言乱语,殿内笑作一团,苻坚也跟着开怀,却止住他道:“爱卿不可放肆,这话该留到大婚之夜再贺。”

      苟氏轻哼一声,掷杯于案,冷然道:“如今后宫嫔妃如云,皇上是否忘了,前夜婉嫔刚诞下皇女。丞相这话说得太早!”

      她与王猛素来亲密,今儿倒压不住火气,末了一句,已如喝斥。王猛却也不恼,恭敬道:“娘娘说得是,今夜辞旧迎新,一杯热酒落肚,臣竟有些醉了,不曾记得娘娘已怀龙种,大秦数喜临门,一番热闹将将开始。”

      苟氏有了身孕?难怪一场阴谋最后不了了之。这是后宫最隆重的大事,所有女人聚在一处,不过是为帝国诞下儿女,生生不息,福泽可保。自小到大,我看惯了这样的戏码,今夜却觉得无比讽刺——婚姻一事,本来简单,男欢女爱,也应单纯,偏在族亲皇室,演变成子嗣之争。姹紫嫣红的美人们,争相夺宠,究竟是为这个人?抑或这富丽奢华的生活?还是一颗种子,能让自己长久高贵下去,直至永远。

      从开始,这就是个不平衡的游戏,游戏里最初高高在上的那个人,最后却输得最惨,孤独一世,无人能近左右。怪道父皇常说:高处不胜寒。

      高处不胜寒吗?我看向苻坚,却对上苟氏的目光,正对自己的夫君,一手轻抚尚还平坦的小腹,适才还带着恼怒,此刻整个人变得温和了,唇边扬起一抹轻柔的笑。

      我也要走这样的路吗?燕国的后宫与秦国的似乎没有两样,嫔妃们最初争的是一时意气,最后比的是子女出息。在这异国的宫殿里,对着一个有灭国之恨的君王,将自己的情感一一消磨,然后变成一个冷漠又坚强的女人,可以独自闯荡出当初并不想要的另一番天地。

      思绪纷繁,我连灌两杯,再要饮时,苻坚一把握住我的手,温热有力的掌,也像他的人,不容置疑,亦不容反抗。

      借着二分酒意,我放肆笑道:“皇上有佳丽三千,皇子皇女数人,何缺阿离一个?离者,离也。分合聚散迟早之事,皇上……”

      “阿离亦可为莫离。”他握了握我的手,臂上用力,已将我揽入怀中。那丝丝醉意猛冲上头,眼前昏花了,许是不愿瞧众人轻蔑的笑,刻意蕴出半点泪,模糊这殿内繁华的一切。

      冲坐在下首,微低着头,良久,我听到他的声音,朗朗道:“新年新气象,都该换个心境,重新来过。臣无有其他,唯献箫曲一首,恭祝皇上龙体安康。”

      他带着箫?我瞪大眼,一片泪光里,冲站在大殿中央,从袖中取出箫管,一音刚起,殿内消然。箫曲如远山起伏,连绵不绝;悠悠又似江水浩然,缓缓流进心底,安抚动荡离丧的灵魂。我笑而落泪,每一滴皆是说不出的那句话、吟不出的那句诗,还有深切明了的那段情。

      如在燕国皇城内,隔着无数宫阙,唯这箫音能听懂我的琴曲;如在桃花树下,他吹奏一曲,桃花乱舞,长发纷飞,裙角高高扬起,每一个刹那都好象要离世升仙;如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逃生,一支断作两截的箫,再不能发出悦耳的曲调,但那曲调自成于心底,无需言语,无需声乐,我已懂他的绝决,又一次,将我们推上一条惊世骇俗的险路。

      只为这点懂得罢了,箫曲如海,潮涌上来,淹没一切悲哀,铺天盖地,只有那雄浑的音律,一波接着一波,如万人同奏,才有这样的气魄与力量,将我一次次从漩窝里带到岸上。耳际是滚滚的浪潮,袭卷身心;眼前是漫漫的天地,开阔辽远……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对吗?该纪念的都已写入史册;该燃烧的,已经化作灿烂的火光;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迎着前,天空依旧高远,远山还
      是一片青黛。

      唯这点懂得罢了,伤得再重,却也值得。

      一曲终了,余音久久环绕。殿内诸人皆有些动容,苻坚似有所思,双目微眯,玩味道:“曲为心声,将军志向高远,于此可窥一斑。”

      说时一顿,目光凛厉,唇边偏扬笑道:“朕妄言矣,此曲甚好,堪配将军为人。”

      冲始终含笑,拱手道:“皇上见笑,这曲子本是琴箫合曲,今箫吟而琴寂,自然有些突兀。”

      话及此,苟氏轻笑接口:“曲子自然是好,可惜公主久不操琴,却辜负了这箫曲寂寂。”

      大殿一时沉寂,不知他人对这话中有话作何感想。我只待在苻坚怀里,肝肠寸断,脸上却一派漠漠,将别有深意的目光与微笑隔绝在外,不作细想。

      “娘娘。”王猛上前接话,瞟了我一眼,继而道:“比起这个,还有一事却耽误不得。”

      “何事?”

      “太子久而未立,人心难稳。”他忽尔说了一句,语气不轻不重,却像块大石,溅起水花四射。殿内的人刹时议论纷纷,冲的箫曲再好,也淹没在这头等大事里,变得微不足道。

      苻坚不动声色,但环住我的手臂明显一紧,抿酒道:“爱卿时刻惦记大秦江山,真乃社稷之福。既如此,皇后的意思如何?”

      话锋一转,苻坚放手看向苟氏,似未料到会当面质问,苟氏略有一怔,偏过头,生硬道:“这等国家大事,臣妾不敢妄言。”

      我知苻坚已有二子,长子苻宏过继于苟氏名下,向来颇受器重,此刻亦在群臣中,暗压心绪,一言不发;次子苻丕年纪尚幼,母妃地位低微,但他天资聪慧、勤学爱武,深得苻坚宠爱,亦不可小觑。

      若在平日,苟氏自当站在苻宏一边,今夜却犹疑了,一双剑眉微簇,左思右想,双手抚在腹间,微捏紧了衣裙,又不甘心的放开。

      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谁都不肯抢先表明态度,以致受制于人。苻坚展眼一一望去,目光如炬,逼得群臣半低下头,唯角落里的冲,依旧把玩着手中的竹箫,轻描淡写,置身世外。

      苻坚的目光停在冲那儿,一双眉皱得更紧了。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能察觉他的恼意,就像在河边,他与冲的对峙,争强好胜不容许对手有半点不服。

      “皇上~”王猛还欲劝,苻坚抬手止道:“太子之事,不可草率,待改日再议。”

      他的语气生硬冷淡,王猛一句话被憋了回去,也知多劝无益,缓而笑道:“皇上说的是,大节下的,君臣同乐才是正事儿。”

      不知何时,苻坚愉悦的心情已消失怠尽。此刻,他紧紧盯着冲,唇边,浮现一抹阴沉诡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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