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婚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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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熟悉的桂宫张灯结彩、焕然一新，被大火烧毁的几座偏院，还有倒塌的一溜矮墙皆在短时间内恢复了，老丑的宫人亦被新入的宫婢代替，另有六名年轻太监，长得唇红齿白，倒像唱戏的女子，躬身在内室相迎。是苻坚为我准备的贴身内监。
婚房紧靠新建的浴室，喜娘搀着我打回廊经过时，窗户纸上映出透亮的水光，望进去，满池碧波微漾，水光反衬在汉白玉的池壁上，热汽蒸腾、满眼温润。
雪尚未停，天早早黑了，雪花飘着飘着便没了形态，急下似雨，落在裘皮袄上，片刻化成一粒水滴。沿路皆是掌灯的宫婢，宫灯串成一条光的路，路的那头，是那间挂满红帐幔、燃着龙凤烛的新房。
走一步近一步，莫说回头，便是停留亦不行，喜娘一左一右挟持着我，几乎全靠她们的力量往前，而我，一心想回头寻找那箫声的源头。他来了，他也在送我，吹着一首本该欢愉的曲子，却浸满相思与苦触，小心翼翼不敢碰触伤口，生怕反悔了，却都不能改变现状。
“公主您听，前厅开宴了。”喜娘摒息侧耳，声音陆陆续续传来，渐渐变得热闹，我能听见酒盏往来、宾朋笑语。桂宫的大殿被修葺一新，今夜宫宴铺陈，苻坚与来客皆在前面那片灯海中庆祝。远远看过去，风雪飘扬中，大殿好象夜色里的孤岛，轻轻的浮在半空中，隔得近，却又恍惚很远。
我只疑心箫曲不曾真实存在，回望来路，每张脸都带着喜庆的笑，但那乐曲却消失在静夜里，一片喧哗，更觉落寞，再想寻找他的踪影，喜娘已搀着我又往前行，笑道：“屋内备了小食，公主略垫垫饥。”
案上的喜烛已烧了半截，火焰正长，噼叭结着烛花儿。她们扶我坐在床边，又将散落的碎发重新梳平，补了胭脂水粉，垂下帐幔，退自外间忙碌。这小小的，被纱帐浸红的空间，只有我一人。
门窗都关紧了，但依旧能听见前殿的曲乐，古琴悠扬、胡笳动听，编钟偶而响起，还有墟的绵长、笙的清越，也夹杂在那片乐海里，显得有些零乱，亦如殿内的宾客，喝得多了，放浪形骸，纵声高歌，散乱的，不会在意这场婚礼背后纠结的故事。
坐得久了，我斜依在床柱上，帐外烛火摇曳，微红发黄的光晕，笼罩屋内的摆件，屏风矮几，每样都模糊了轮廓。看着看着，目光悠远起来，越过细细的窗格，仿佛在回廊上踱步，隔壁浴池的水泛着微波，在那儿，空气又暖又湿，与外头的雪花飞舞俨然两个世界。顺着蜿蜒的小路，欢声笑语渐渐近了，垂手伺立的宫婢偷偷向殿内望去，苻坚端坐殿堂之首，两旁美婢献酒，喝了一盅又一盅，满面通红，目光却清澈并无醉意，笑纳群臣上前献礼，又指着慕容家落座一隅道：“今夜乃两族之喜，朕有厚礼送予尔等。”
彼时，乐师们正以胡笳吹奏西域乐曲，音调圆润而深，久久在殿内回响，似有人谢恩领旨，朦胧间，却看不清究竟是谁。唯苻坚的样子格外清晰，他抿了口酒，斜睨着眼道：“大喜之日，该当同乐。赏慕容垂百亩良田，金银各三千。”
又是这些，永远是这些。从前父皇也是这样，封官拜爵、赏金赐银……换一个朝代，换一群人，还是一样。我无心留意这样的重复，总觉得无比讽刺，深深望进去，努力想看清殿内所有人，依稀有冲的影子，但总是模糊的，亦如所有梦境里，不能轻易完成最简单的一个动作。
依次赏下来，慕容家的人一个都没拉。最后，苻坚拍了拍手，殿内突然安静了，皆望向屏风后，随着另一阵音乐响起，左右屏风后头各出来五名西域女子，皆蒙面披纱，外头飘着雪，殿内燃着火炉，但她们露着肚脐，也不怕冷，一双妖艳的眼含笑勾魂，婀娜的腰身柔若无骨，异色的眸子左顾右盼，身段一旋，红色的轻纱高高扬起，露出雪白的腿和光溜溜的手臂。有阵阵惊叹声传来，喝得多的，双眼牢牢勾在舞娘身上，色迷迷哪有半点矜持。
一场盛大的宴会，为庆祝我的出嫁，却与我没多少关系。一曲舞毕，众人喧哗，王猛借酒涎着脸道：“这样美色，让人情不自禁，臣要向皇上讨几个回去，不知皇上可允？”
哄堂一笑，连苻坚的目光也温和了，不复适才泛着精明的光，待笑声渐落方道：“丞相开口，朕本该允诺，但这几名美姬已然有了去处，丞相只好等下次了。”
“美人虽多，不如这几个风情，连皇上亦不舍割爱。”都没醉，王猛倒先醉了，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走至为首的舞姬跟前，双眼迷朦，酒气薰人，“真是远观细看皆美艳，臣也不多要，只要这一个可好？”
都知道他素性张狂，群臣但笑不语，苻坚亦甚开怀，却并不答他，向另一旁道：“将军以为如何？”
他问的人是谁？我莫名一阵慌乱。殿内的火炉燃着红艳艳的光，照在每个人脸上，皆带一层喜气，只有继而响起的那个声音，清冷似纷飞的雪花，再定晴瞧时，冲亦饮了酒，眸中含悲，唇角却始终微扬，支撑着，也与常人一道庆祝我的婚仪。
“艳似娇花，媚而酥骨，即便于后宫三千中，亦难出其右。”
众舞姬露在轻纱外的双目皆笑了，向冲摆了摆杨柳枝，盈盈称谢，那声音娇媚无比，也像醇酒一般酥人心魄。
苻坚颌首一笑，了然道：“将军风采，连神女亦不由动心，如此看来，今夜非但是朕的喜事儿，也是将军的喜日。”
冲仍不动声色，但他站在那儿，长身玉立、目似星辰，着实耀眼。连脸上狂傲不羁的少年稚气也收敛数分，此刻的冲，像一头伤兽的狼，目光警觉又哀伤，英气逼人的容貌也因此变得柔软，忧郁的神情里带着自嘲，什么都不做，已然成为众人的焦点，那样灿烂的光华夺目，却透着无奈与深刻自嘲。心碎成千万片，辗转着，肝肠已断。
苻坚眉目一挑，不容推辞道：“将军年少英雄，不可不成家立业，这十位舞姬，便送予将军，另将如安街府邸赐予将军，春后，将军与大秦郡主素安完姻，另封王爵拜将相，出入宫禁可剩轿马，谏言上书直奏君前。如此，方是秦燕一家。”
一语刚毕，举座哗然。倒不为那几名美人，却是这样安排，令慕容家无比尊宠，宫中待遇，甚至高于王猛，如此一来，秦人怎服？一时间，殿内炸了锅一般，你一言我一语，愤愤不平。
“此事如何当得？莫说出入宫禁，便是素安郡主与慕容家联姻亦万万不可！”
“灭国之族，有何资格与娶我大秦郡主？”
“丧家之犬，不可姑息！”
“皇上，此事万万不可！”
七嘴八舌之即，五叔率先跪在，“砰”一声膝盖着地，“咚咚咚”磕首道：“皇上隆恩，慕容家感恩带德，必不负皇上恩典。但冲儿年轻尚轻，未曾立下功勋，不敢受此重赏。”说时，偷偷拽冲的衣角，也要他跟着跪下，冲梗着脖子僵在那儿，一动不动，直视向苻坚，也不知是恨是怨，二人又对上了。
“未曾立下功勋？爱卿是不是忘了，氐族杨氏作乱，正是将军平定。”苻坚一字一句，虽是褒奖之话，语气却冷森森得令人不寒而栗，连殿内议论纷纷的群臣也随之哑然，唯王猛，目光一转，别有意味端坐席上。
五叔为此语诘，还要推时，苻坚沉声道：“将军还不领旨谢恩？”
顿了顿，冲冷笑道：“臣若敢接旨，岂非成了众矢之的。”
“将军会在意旁人的目光？”苻坚说时哈哈大笑，像听见了一句格外有趣儿的话。一边笑着，他一边从座上站起，步步走近冲。人人都已半醉了，苻坚也混身酒气，但看他发红的眸子就知道，他只是借几分酒意，心底了然得很，连眼神都犀利准确，穿过人群，直盯着冲——他没有其他选择。
“将军若在意，就不会于今日吹箫送别吧？”走至跟前，苻坚压低声音，只是耳语。冲侧身站着，也不答，唯握紧双拳，半晌方压抑道：“皇上还要如何？不如……杀了我！”末了几个字，是咬着牙齿说出来的，伴随着冲回身狠狠一记目光。
苻坚却也不恼，阴沉沉笑道：“宁愿死亦不愿成亲，这倒奇了。”说时一凛，敛了笑，却依旧是懒洋洋的口吻：“杀你容易，朕却不想。”
他什么都知道，一举一动，莫不清楚。酒过几巡，人人都有些醉意，连冲借着酒劲儿，也更像大燕的王子，他斜睨着眼，哧笑道：“皇上隆恩，谢都谢不完呢。”
乍一看，殿内并无两样。有人对饮，有人说笑，有人仍瞄着那几位舞姬，烛火闪在眼底，泛着奇异兴奋的光，似乎只有慕容家的人留意苻坚与冲的对话——多数是急迫的，三哥甚至忍不住上前劝解，也有嫉妒的目光随之而来，私下窃窃，既不屑，又不敢轻易表露。只有五叔，双眉紧簇，与座上含笑轻松的王猛竭然不同，后者难得舒怀，有种隔岸观火的自得与安然。
五叔思量着，插到冲与苻坚中间道：“此事关系甚大，依微臣之见，冲年纪尚轻，行事多有不稳，确实配不上素安郡主。”
“行事多有不稳？”苻坚转向五叔，扬高音调，“故尔才要成家定心啊。”
“皇上！”冲几乎打断了苻坚的话，冷冷道：“家国已灭，臣暂时无心论及婚姻之事……”
陡然间，殿内鸦雀无声，无数次提燕秦一家，于此之即，他还在说家国已灭。果然，苻坚的脸阴沉了，鼻中轻哧，缓缓接口，“好个家国已灭，依朕看，家国虽灭，将军的傲气不灭。朕倒要看看，将军究竟有何资本连大秦郡主皆不放在眼里！”
原是平静着说的，突然单手一掼，摔碎了绿玉盏，众人不妨皇帝动怒，皆跪伏于地，战惊惊不知发生何事。
苻坚双眼一眯，露出诡异的笑。他猛的向前，打翻了几座烛台，殿内陡然一暗，“咣当”声响尚未断绝，幽暗的光线里，苻坚高大结实的身影，像一头兽……
我听见众人低呼，自己也被莫名的恐惧淹没，挣扎着，头一歪，乍然惊醒，还是那间布置华美的婚房，蜡烛燃得只剩一截烛头，火苗反而更旺了，映在帐幔上，鲜红似血。
幸而，是场梦……
心才落，外头便热闹起来，我惊觉苻坚快要来了吧，本能朝里躲，却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似两个人扭打着，打翻了沿路的灯光，宫婢惊呼躲避，回廊一路的光都灭了，黑暗里，我瞧见他们的身影，扭打在一处，往窗外一闪而过。
夜深了，雪意从窗缝遛进来，直渗肌理。我扑向门前，稍迟疑着不敢探究，沉默中，回廊的每个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心沉到无光无梦的黑洞里，一点点碎了，却没有声息。
与梦中如入无人之境不同，这次，所有人皆拦住我，但刚才的梦境竟像真的一样贯穿现实，偏殿的门被一脚踢开，在我拼命想挣脱拦阻之即，听见苻坚带着酒意的、夸张的笑声，那声音撕裂黑夜，像一个惊悚的噩梦，颠狂到令人不敢想像，可怕到明明已逼近眼前，却怎么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婚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