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椒房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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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刚刚愈合，我请荣珠带着我前去谢恩。荣珠替我换了身湖绿色衣衫，系一条亚麻色长裙。头发简单绾于脑后，周身素雅，只戴一副珍珠耳坠。病后清瘦的脸，过于白净的脸上，一双眸还有未经世事的纯粹，好象回到过去，十岁之前，无所顾虑的莽撞与天真。
我看着铜鉴中的自己，像水里不甚清晰的倒影，儿时的回影有时如浮萍偶尔划过，波光一闪，又隐于虚幻的光影中。反倒是身后的荣珠，一面替我梳头，挂着温和无碍的笑，却比我的影子更加实在。
短短半月，我想自己已经开始依赖她了，虽然有时想起仍未免心惊，但每有事来，总是荣珠挡在前头，不动声色，替我圆了多少场，又出了多少主意，甚至挡回无数谣言中伤。忠诚来得太快太彻底，总让人起疑，可一瞬过后又遗忘。荣珠便有这样沉稳的气度，不知不觉其实已被她折服。
是前日决定要去的，又有些踌躇——先去椒房殿呢，不知苟氏做何想法，怕无意中惹恼皇后；先去宣室殿吧，又怕太过唐突，且苟氏听见了只怕不喜。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荣珠笑道：“后天便是初一，皇上必去椒房殿，不如公主那日前去拜会皇后，一趟路两回事，岂不省心。”
一句话解了心结，我朝她乐儿，刚巧冲来了，宫婢掀起竹帘，他一脚跨进，听见荣珠那句话，眉头似有一簇，面色不禁生硬起来，一只脚还站在屋外，顿住了，去意渐生。
“将军来了。”荣珠福了福身，顺手拿了个什么东西向我道：“早让她们做好，耽误到这会儿，奴婢出去交代几句。”
说时已折身出屋，打冲跟前路过，冲头也不抬，径直向我，半晌却又无话。
“五叔可好？”我勉强笑了笑，见他端坐于席上，压低声音“嗯”了一声，显然抑制着并不愉快的心情。
我也没了话，心里并非全然不知——他一心想查出真凶，但真凶又有手足之情，虽也知三哥为人，真相揭开时，未免难堪。一边是我，一边是血源之亲；一边是血源之亲，一边又有相煎之实。心结由来已久，不是问几句就能平复的。
“其实你不必天天来。”我叹道：“既然都好了。”
冲抬眼，片刻冷笑道：“说的也是，桂宫早不是先前的桂宫了，御医日夜候着，又有苻坚的亲信服侍，我来了能做什么？”
荣珠是苻坚的丫头？或者是宣室殿的女官？我倒没见说，但冲对荣珠颇多厌恶，想来这话有些出处，当下不便细问，也恼道：“你也不能做什么，我也做不了什么，见了面徒增烦恼，不如不见。”
话音刚落，蹭的一下，冲从席上站起，满面怒容，却见我双目也红了，不由控制道：“你伤且未好，何必自寻烦恼。”
憋了数天，到底没忍住，我不禁低低抽泣，委屈道：“这会儿倒成了我自寻烦恼，早知如此，那日便死了还痛快些。”
他一怔，脸上的怒意稍缓，一双唇紧抿成线，半晌方道：“我原是为了你……”
我又何尝不是为他？他只懂自己，却忘了别人。
屋里突然闷热起来，我哭得额上鼻尖都是汗，想收也收不住了，哽咽道：“我知自己傻，又没别的办法……”
“别说了！”冲忽然激动起来，猛地打断我，几步走向前，像有什么话冲口欲出，临了却生生咽了回去，两道剑眉皱在一处，一双深遂的眸渐渐泛出水气，痛苦道：“我宁愿死！”
我听不懂他的话，总是似是而非。可这么说未免心寒，我怔在那儿，凄婉道：“谁让他是大燕帝，又是你三哥。”
“别说了……”冲猛摇头，声音微微发颤，像压抑着更大的痛苦。
“你总是来来去去，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结果呢？我总觉得永远在等待，等不到头。就跟当年如果嫁到匈奴，也是这般翘首以盼，盼来的却是家国俱破，阶下成奴……”我忍了数日，憋在心头的话一古脑合盘托出。说着说着泪眼又模糊了，看不清冲的模样。“死还不容易？要死的话，你我都死了无数回，等到这回才说宁愿死，你不觉得可笑？”
“阿离～”他唤了一声，仿佛已经很久没听到他清晰的叫我的名字。
“我也想过，若苻坚不饶你，我决不独活，不过是死……”
“别说了。”他反复着同一句话,这次,终于语气柔软，迟疑着，伸手捂住我的嘴，手心微凉，长长的手指滑过我的面庞，是许久没有的温柔，像春雨般细腻微伤。
但满腹的话仍未说尽，我哭道：“三哥欲害你，迟早会另想法子，还有慕容评，甚至其他慕容家的远亲近戚，我也恨不得一眼看穿，杀不了他们，就远远避开，能走多远走多远，只和你一起……”
冲的眉紧锁在一处，嘴皮子一动，只当要说什么，又忍了回去，只安慰我道：“伤还没好，别想太多。”
我是不愿想，事情却接踵而至。从前的还没理清，马上又添些新愁，一刻不得消停。“比如苻坚，我何尝愿意求他，但这儿终究是大秦，不是……”
还欲往下说，冲不耐打断我道：“你好好休息，总要等伤好了再说。”
“可……”我拉住他的手，觉得他有一刹那的退缩，只当自己多疑，但冲已抽身站起，春雨不知何时停了，唯留面上的温润依稀。
那夜我斟酌着问荣珠，“可听见八弟最近究竟怎样？”末了又添上一句，“皇上宽宏恕了慕容家的罪，这回总该安份些了。”
荣珠似乎永远手里都有活，这回又在收拾箱子里的衣裳，听了我这话，稍怔道：“公主没问将军？”
问？问出来的未必是真。但我只笑笑，低头道：“也不单问他。”
荣珠抿嘴一笑，将一叠衣裙交给身后的宫婢，回身道：“所以奴婢说公主到底年轻不知事儿。”
“嗯？”我差点数给她听，从前大燕宫里的阴谋、二姐和亲时的凶险、为求这个名份吃的苦头，以及国破后吃糠唵菜、往死人身上拔衣裳御寒的狠绝……活个百八十岁也不定经历这许多，哪里算得上年轻不知事儿。
想到这些，不由叹息，荣珠接话道：“虽是生死也看得容易了，偏看不透一样。”
“什么？”我也有一叶障目之时？但不知被何事所惑，我好奇追问，荣珠笑而不答，叠起几条裙子，抱向屋外，直走到门前方道：“公主万般皆聪明，独看不透男女情爱。”
话音落在屋外，我呆在屋内，半晌，没回过神来。
……
椒房殿外，果然候着宣室殿的太监宫女，见我来了，都有些意外，倒不曾拦阻，一面将我迎进偏殿，一面着人回禀，不过眨眼功夫，便有人接了出来，相迎道：“皇上皇后请姑娘入殿。”
我应了一声，扶着荣珠往里走，这座粉色的宫殿，许久不来，有些恍惚，像从没来过，也从未教苟氏习琴，一切都是幻梦一场，却原来不经意间，已经走过很多不熟悉的路，背负不少从未想过的包袱。
难怪有些累了，连脚步都不由沉重，每近一步，反越生抵触之心，待入得殿时，连殿内众人亦未看清，俯身行礼，声音听上去又细又弱、疲倦不堪，说完了竟听不真自己说些什么，像噪子眼里堵着枚樱桃核儿，不上不下只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
苻坚显然一愣，抬手道：“平身吧。”
“谢皇上。”
“赐座。”他皱了皱眉，向荣珠道：“公主伤势颇重，为何来此？”
荣珠低垂着眼，正欲答时，苟氏突然道：“皇上把你给了公主？”说着喉间似有一笑，继又道：“如此倒好。”
我只觉得殿内的气氛有些怪异，不禁抬眼，荣珠不动声色，垂手而立，答苻坚道：“公主定要来谢恩，奴婢也拦不住。”
“恩？”又是一声哧笑，苟氏侧过脸，半昂着头，淡淡道：“那你该谢皇上，赦免慕容家一事，与本宫没半点关联。”
我笑得牵强，只扯动嘴角，强打精神道：“娘娘客气。”
半句话，硬生生打住，不知怎样接下去。苟氏也有些意外，斜眼向我道：“恩也谢了，皇上的承诺也给了，不知公主作何打算。”
她不问还好，一问，心里空落落的没着落，简直悲从中来，却又强忍着。若在平日，也能寻些好客套话，堂而皇之，骗人骗己，偏今日思绪良多，这边寄人篱下，那边冲也不知为何恼羞成怒。两下夹击，我竟答不出话，只朝座上的人勉强展颜，苟氏皱眉，连苻坚也有些诧异了。
“公……”
“回皇上皇后”苻坚刚一开口，身旁的荣珠朗声笑道：“因公主连日服药，都是些镇静安眠的，因此思维迟缓，皇上皇后恕病中之故。”
苟氏牵了牵嘴角，了然道：“你还像从前那般周全，可惜走错一步。”
荣珠分明低着头，我却觉得她昂然一笑，挡回那句质疑。她的故事掀之欲晓，我也不由好奇，正欲问时，苻坚道：“公主安心养伤，日后之事日后再说不迟。”
依旧是沉稳的话，却有几分不悦，我抬眼，他已起身，苟氏却端坐席上，未曾相送。
一次反复的伤，伤要好时，人人都变得有些怪异。每句话每个眼神背后似乎都藏着什么秘密，总瞒着我一个。苟氏虽不乐，但未曾动怒，但她鼓着气，黑白分明的眼刻意睁大了，仪容依旧端庄。鬼使神差的，我朝她一拜，急道：“不扰娘娘休息。”便跟着苻坚出了殿门，
他一怔，唇边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待出了椒房殿，突然回身道：“还是一样的粉墙。”
我也跟着回头看，粉色的墙映着蓝天碧瓦，像一朵花儿浮在半空中，华丽却不真实。
“还是一样的……皇上。”我陡然轻松了，莫名答了一句，连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何意，只觉苻坚能懂得，果然，他展颜一笑，数只鸟儿掠过天空，扑翅声恍若他的笑声。
“朕也觉得。”
“嗯？”
“还是一样的……阿离。”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椒房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