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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溅血诺 ...

  •   “够了!”一声厉喝,乐师惊慌而止,而余音还在殿内萦绕。

      我半垂着胳膊,蕴力舞出去,长袖在半空里翻卷,如银色的云,却夹杂血色的黄昏。血浸湿了衣袖,顺肩背而下,蜿蜒如流。最后一丝力用尽,我颓然跌坐于地,肩上是血湿,额间是汗流,顺鬓发、沿颈项,或大滴大滴自眉骨、鼻尖滴落。

      “公主这是为了……谢恩?”片刻的沉默后,不是苻坚,却是皇后,走下两级缓阶,一双鞋踱到我跟前,又绕到身后。

      我苦笑,抬眼时,苻坚犹立于案前,深刻的五官因着愤怒有些变形,双拳握紧了,但不曾言语。
      “既是救命之恩,当把这命赔上,方能还清。”我凄然一笑,支撑不住,歪坐向一旁。殿中群臣哑然,却难掩惊惧之色——一地散落的雪痕,又踩得零落如梅,开在夏日的黄昏,借着最后一点天光,鲜妍得刺目。

      “还清又如何?”苟氏的声音从身后冷冷传来,没有半点温度,如一把利箭,生生劈开凝滞的空气。

      我只看向苻坚,话到嘴边唇一抖几乎呕出血来,但血已干了,只有阵阵晕眩,接二连三,也不给人喘息——生命的流逝也这般急不可待,像潮涌般波澜起伏的壮阔,谁知竟是伤逝。情景本就有些可笑,我却陡然生出些讶异之情,忖度此前的决心,微微偏离了,仿佛真的只是为了答谢苻坚。

      “血染宫殿……”皇后说时一顿,垂目道:“单此一条,已够死罪。”

      “多谢娘娘成全!”我朗朗答她,令一旁王猛不禁皱眉,行礼向苻坚道:“皇上,公主伤重,不如先请御……”

      话未说完,苻坚抬手制止,末了自嘲一笑,重坐回椅中。“朕的御医,救不了自寻死路之人。”

      “皇上……”

      “朕亦不救无心领情之人。”

      他竟恼了?可那语气分明带着苦涩,稍有停顿,挥手向苟氏道:“皇后先下去吧。”

      苟氏一怔,群臣面前未免尴尬,但她扬了扬下巴,不动声色,向苻坚道:“多大点事儿,也值得这般兴师动众,皇上连日来也乏了,后宫的事儿,还是交给臣妾吧。”说时眼角瞟向王猛,他二人素来政见相通,眼下这情形,也要有个声援方能继续。

      王猛不答,脸上也有几分难色,一瞬沉寂后方道:“慕容离乃前燕清河公主,事关朝政,娘娘先回也好。”

      “你!”苟氏脸上意外多于惊怒,一字才吐,猛然收了回来,稳神道:“既然事关朝政,还望皇上三思而行。”

      最后几字几乎咬牙而出,不待看清群臣脸色,苟氏旋身出屋,椒房殿一应宫婢太监紧随其后,打我身旁经过时,她脚步微缓,低头斜视,冷笑道:“公主这衣裳,倒比凤袍还华丽几分。”

      我扬了扬嘴角,欲笑却未笑成,“大秦好比鸟中之皇,百鸟皆仰望之。多一个慕容氏只不过多一份俯首称臣,而少一个慕容氏,却少一块基石。皇上岂不吃亏?”

      苟氏虽已走到屋外,分明也听见这话,影影绰绰一队人,身形稍滞,终究离开了。

      苻坚哈哈大笑,这才步下阶梯,“依公主之意,没这块基石,朕便坐不稳这江山?”

      我忍住痛,以手按在肩上,血在掌心流,血管每跳一下都仿佛是最后一下,但那急速微弱的跳动却越来越快,快得有些心慌。“凤凰傲视,从无需百鸟朝拜,但百鸟自在其下成就基础,多一只少一只当然无所谓,可血流得多了,到底也染污凤凰羽翅。”

      “凤凰?公主是说你那八弟?”苻坚鼻中冷哧,走近我,虽未喝斥,然气势逼人,竟有压迫之感。“他不正是盛名远扬的凤凰儿吗?”

      “冀已被折,便不是命定的凤凰,皇上其实知道,又何必在意?这衣袍本是阿离亲手缝制,以贺皇上扫除内患。或许也是天意,昭示慕容家终究不得神鸟。”我的声音冷下来,半是凄然,半是伤重。思及冲,泪眼模糊,忍不住低低抽泣——他离开、归来、获罪、入狱……离合、离合,无数次离合,也如娘一生的境遇。难道我只不过在重蹈覆辙,又或者一个人的名字从开始就暗示了一生的际遇?我不愿就此认输,却总被事实击败,但生命刚刚开了个头,为何望下去,一片凄惨,前路黯淡,令人心灰。

      再看苻坚,他站在我跟前,高大的身影在刚点燃的烛火下微晃,神色也跟着忽明忽暗,辨不出喜怒。“慕容氏乃自取灭亡,公主以为这样就能救得了他们长保平安?”

      “阿离并无求生之意,但皇上欲杀慕容氏却厚待阿离,恐天下多有议论,于皇上声名不利。”

      “议论?”苻坚复又大笑,却蹲下身,那一刻,群臣俯首跪地,退避三步,殿内一片悉索衣响。“朕若怕天下悠悠之口,也不会是当今大秦之主!”

      他说得豪情万丈,双手却不由微微发颤了。我别过头,不看他怜惜的眼,淡而道:“可阿离却怕,怕族人另眼相看,怕辜负五叔顾念之情,更怕皇上声名有累,因此才求皇上赐阿离与族人一道……”

      “不准!”他几乎吼了起来,不屑道:“朕还不劳公主操心,杀谁救谁,也轮不到公主发号施令。”

      费尽思量,也抵不过苻坚心意坚决,而我耗尽的,岂止是心计,还有这一生性命,皆悬于他一念之间,撑到此时,目眩心跳,摇晃着已不能坐稳。苻坚双臂向前欲扶,我微侧身躲开了,他的眉目深深纠结,怒道:“你究竟要朕怎样?”

      压低了声音,只是耳语,但近旁的王猛似有所虑,回身摆手命群臣退下。趁众人尚在屋内,我忙开口道:“阿离怎敢发号施令?但皇上乃一国之君,君子重诺,皇上是否还记得许下的诺言?”

      苻坚的面色一沉,适才还痛惜的目光陡然凛厉,眯眼道:“公主想以此要胁朕?”

      众臣已退至门前,乍然听见这两句,皆有些骇然,凝滞的空气里,我听见他们忍不住交头接耳,王猛眉头紧簇,回身递了个眼神,已有侍卫上前,众人虽不甘,见此情形,只得陆续退出。那边才走,这边已有太监上前阖拢殿门,吱哑一声沉响,屋内唯有我与苻坚,一番热闹尚在眼前,而此刻,静得能听见自己混乱的心跳。

      “阿离不过想提点皇上。”我笑,该说的都说完了,成与不成我只能做到这么多,如今回头看,不知苻坚是否后悔当初轻易向我允诺,但于我,竟如天意——那个诺言,隐约提示了今天这幕。
      痛接踵而至,混身不由一抽,连声音也跟着颤抖。“若皇上为难,便一同杀了阿离,阿离绝无怨言;若皇上还顾念知己之情,阿离求皇上饶了他们……”

      一语未完,气息渐弱,摇晃着已被苻坚扶在怀中,离得近,看见他的下颚,咬紧了,喉节微动,几番挣扎,说不清的爱恨交织,一时是柔软怜悯,一时又杀机渐露。一低头,见血兀自汩汩,不由分说,厚实的手掌压在伤处,半晌,苦笑道:“公主竟成了第一个逼朕更改旨意之人。”

      我冲他笑了,眼前一时明朗一时模糊,但那笑意真诚,自唇角漫延至眉眼,连自己也能感知那份释然,如幸福般缓缓绽放。

      苻坚唇边泛起一丝温暖,目光却依旧苦楚,微沉吟,他扬声道: “传旨……”

      “臣在!”王猛喝退群臣,自己却跪在屋外,苻坚声音才起,他已推门跪行向前应允。

      从未见他这般殷切,太过在意苻坚的旨意,反而露出急躁之情。虽如此,昨夜即应承了我,也按耐住不曾劝阻,算得上君子之称。

      如我下的赌注,也不过赌苻坚爱护声誉。或许他也有不堪的过往,为了皇位权力,不择手段以达目的,待终于得到了,又想把从前不得已放下的东西一一拾起,在无关紧要时,也做一回坦荡真诚的圣者,听一回曲、品一壶茶,人生可以闲适得没有尔虞我诈、杀伐争斗。

      多好,每个人都追求的完美,其实大同小异。他成全了我,我想,也必然成全了自己吧,虽然这决定这样艰难。

      想得很多,其实只在须臾之间,苻坚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回,不再矛盾,也归于平静,就像他一直以来的沉稳冷漠。“赦免慕容一族死罪,将慕容暐幽于府邸,不得随意出入。”

      “诺。”

      “慕容评奸滑卑鄙,不得久留长安,择日赴范阳为太守。”

      “诺。”

      “慕容垂投靠大秦已久,此次更显人心,恢复原职。”

      王猛微抬眼,想劝又知道时机不对,迟疑后终究应道:“诺。”

      这一声,连我都听出不甘,可我也没料到苻坚竟这般宽宏大量,虽说赦了众人之罪,但究竟曾起杀心,如今不但赦免,还另有官爵……那冲呢?他原本有功在身……

      思量着,却没听到下文,我不禁挣扎着提醒,“八弟他尚在牢中。”

      苻坚别过头,稍一顿,哑声道:“慕容冲少年得意,目中无人,虽免牢狱之苦,但处事不稳,需多加磨砺,不得官职。另有慕容垂之妾契兰氏,私传信息,造谣生事,永禁其足!”

      “你……”又可气又可笑,冲口而出忘了尊卑。苻坚却不答话,双臂用力,将我抱起,一面往里屋,一面道:“让御医们日夜都在桂宫外头候着,哪个时辰不在就问他们全家死罪!”

      这次,连王猛也不禁哑然,半晌,站在那儿哭笑不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溅血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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