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夜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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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未抱什么希望，但王猛的回信当天晚上已然送到，不是契兰婶，也没有什么内应，他的信差光明正大拜访桂宫，好象一早料到我会有那些质问与请求。
烛火似繁星，在屋内闪烁。信上的字好象要跳起来，一个个浮出纸面，如同活了一般在我面前飞舞。
“慕容氏轻重不分，自取其辱，难逃宿命。慕容冲便是才华出众，怎逃此共运共业？”
廖廖数语，坐实契兰婶口讯。我呆坐在摇曳的烛光里，无奈到连悲伤都没力气。这便是我所熟知的父兄辈，一直循环不尽的命运，永远是笑傲天下的，却永远视己为敌，无论从前或是现在，就像一个魔咒，挣脱不了。
红的烛火在眼底跳跃，映衬竹帘后的矮几四方有棱，夏日轻薄的纱帐如一道烟灰色的水幕，水幕背后，是我空洞的眼神，直直望出去，像没有屏障，但无论看得多远，永远是青黛色连绵的山川，还有层层叠叠飞起的屋檐，檐檐相连，如一个网，将我困在其中。
连夜又写了一封信，郑重下笔，交予信差，他将信塞进袖筒，飞奔而去。心便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延到明日，苻坚应有耳闻，成败不过几个时辰，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是担心冲多一些，还是怨恨慕容家的命运更多一些？许多力气白费了，许多人也这么莫名其妙的死去，甚至活着的，除了可悲可叹可笑，我竟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一提。
夜已深，宫门即将下匙，打更的声音如同敲在心上，一声比一声急迫。宫婢们陆续入屋，已备好热水薰香，铺床展被，一番忙碌，走近前道：“姑娘，早些歇息吧。”
我坐在席上，仰头看她，冲口而出，“你跟外头说，我有要事出宫。”
她的脸色一怔，为难道：“天尽黑了……”
“皇上下过禁足令？”我打断她，烛火下，她双眉微簇，半晌方摇头，“这倒没有。”
“下匙前，定然回来。”说着已然起身，错身时，宫婢瞧见肩头的血迹，脸色不禁骇然，“姑娘，您的伤？”
我已走出数步，背对她摇了摇头，屋里几名婢女皆有些猜疑，却不便深问，见我志坚，只喃喃道：“总要回禀皇后娘娘知晓。”
“你们去说，待你们说完了，我也回来了。”头也不回，一脚跨出内室，院里夏风凉爽，心意越发坚定，不禁加快步伐，却还是有人拦阻。
“虽不曾有禁足令，姑娘伤势未好，夜里出宫毕竟不妥，奴婢们待担不起。”
“既这样，你们陪我。”我一个个顺着看过去，许是目光凶狠，人人皆有些后怕，面面相觑道：“不知姑娘要去哪儿？”
月亮升到树后头，光洁的逼退所有星辰。我听见自己清冷的声音，冷静得让人诧异，或许早就该见此人，延误至今，算得上水到渠成。
“丞相府，见大秦王丞相。”
……
长安城笔直宽阔的道路在夜色里静静延伸，马车几乎在无人的街上飞奔起来，太快反而不觉得颠簸，但不长的路似乎总没尽头。车轮的碾压声周而复始，我闭目调息，在这样的嘈杂里，整理混乱的思绪。
当车夫终于“吁~”的喝停马儿，车尚未停稳，我已探出半个身子，而车外，王猛手执一壶站在丞相府的石兽前，见了我哈哈笑道：“在下早料到公主会来。”
夏的夜，月色清明，照在王猛脸上，半明半寐，亮的眸带几分疯癫，仰面干了一回，借酒劲儿涎着脸道：“深夜造访，公主竟不怕有失名节？”
“哼~”我冷笑，眸里却不知何时已有些湿意，跃下马车时，震动箭伤，借此光明正大扶住肩头，低眉那一瞬，将泪水滑落于地。“逼人失了名节的，不正是先生吗？”
“哦？公主是否错怪在下了，这次，可是公主的三哥咎由自取。”
“但到底如了先生所愿，慕容家命不久矣。”我抬眼看向王猛，他虽喷着酒气，但双目有神，并未真醉，一壶酒，不过是个道具，就像我，也需要肩上的伤做些许掩饰，方可这般无畏坦然。
人总要有些依仗的，要不干脆就躲在面具背后将真相掩盖。如此方能从容应世。
王猛斜靠着石兽，两指捏住壶口，漫不经心道：“公主是来兴师问罪的？”
“问罪有何用？”我接过他的话头，向前迈了半步，我二人错身相对，他斜睨着眼看我，而我，下意识半昂着头。“我要见八弟！”
“那公主找错人了。”他几乎打断我的话音，摇头道：“慕容冲是自寻此路，若非如此，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真凶。”
“先生此话何意？”我不禁皱眉，近段日子以来，虽在世内，却如活在世外，乍乍睁开眼，连天地都变了。我差点不愿承认别人告诉我的事实，但结果逼近眼前，每个人都变得可疑，每句话都如同最后一句。
王猛头也不抬，只盯着手中那只摇晃的酒壶，叹道：“可惜了，这少年英才。”
“先生！”我几乎急起来，瞪眼道：“都是你说的，活着碍眼，杀了又可惜。先生倒指条明路，可以相安无事，又能自得清静。”
他哈哈笑了，一双眼，眯成一道缝，但缝里依旧透出光来，咄咄逼人。“眼下这样最好，省了多少功夫。”
我知他是说三哥自掘坟墓，正合秦人之愿。话如芒刺，扎在心头，尖锐的痛泛成一片，却无话可驳。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唇边挂丝笑意，语气不禁软了几分。“只见他一面罢了，先生定然有法子。”
王猛看着的我眼慢慢的浮出些许怜惜与忧疑，像夏夜里凉的风，一呼又过去了，待认真体会时，又成了闷热难奈。
车夫时不时看看天光，月亮升至半空，时间不多，他虽未开口催促，神色已焦急不安。其实我也同他一样，可急在心头，面上却只能淡然，上前缓缓一拜，郑重道：“先生所言一一应验，连我也无从辩驳。因此不敢求先生救人，只想见他一面，余下的话总要说个清楚。”
“见了徒增伤感，不如不见。”
“姑娘，时候不早了……”王猛话才说完，一旁的车夫到底忍辱负重不住催促，“再不回去，宫门下匙，奴才担不起。”
心急如梦，眼中反而干涩。王猛半垂着眼睑，说不清是轻蔑或是刻意疏远。极缓的，我屈膝拜倒在他面前，眼角那双皂青的靴子，纹丝不动，唯衣角随风轻摆，如同衣裳的主人心有所移，朝后一退。
“不瞒先生，家破国亡，阿离并无求生之意，但所欠情意，总要一一偿还，否则如何心安？”
夜静，一刹那功夫也觉得长，按耐不住还要继续时，王猛的声音冷冷从头顶传来，“慕容冲自求入狱，与他人无关。公主虽一心想见，奈何这便是宿命，唯令人唏嘘。”
“无缘无故，为何自求入狱？”
“公主一心为他，他自然也一心只为公主……”王猛说时冷笑，拂袖道：“在下却从未见过姐弟这般情深。”
我的心一沉，继又明了，像拨开云雾，明晃晃的太阳露出来，照在地上，反着刺目的白光，一时看得清清楚楚，反倒生出疼痛来，好象这世上并不该这样明朗。
“在下可惜慕容冲，倒并非他有成事之能，只因慕容一族中，唯他年纪不大，看事却准。比如这次，若非他心中有底，知道是自己人所为，怎会大闹宣室殿，引罪上身自求入狱。如此转移视线，令皇上有心查案，亦令真凶放下戒备。”王猛说时一叹，轻晃手中酒壶道：“他这般动静，依我看来多有不值，公主以为呢？”
我有我的心忧，冲亦有他的天地。奈何绊住了，我二人皆不得自由。我想起他说的勇气，本来就有的东西，现而今却缠在蛛网上，看得见天地，却挣不脱己身。凤凰没了羽翅，连寻常都比不上，更莫提可悲。这便是王猛所说的“宿命”吗？若因为我而不能展翅，再亲密些又有何意？
不禁苦笑，就地深拜，向王猛道：“先生于我，本有提点之恩，若阿离救下八弟，算不算恩将仇报？”
“要救他？”王猛鼻中冷哧，不屑道：“虽说他冤枉，可要救他，必得先救大燕亡国之君，那个欲害亲弟而后快的卑鄙小人。公主这伤，亦全拜他一人所赐，救了他，公主也无怨言？”
事已至此，我有得选吗？收了泪，亦收了柔软心肠，再从地上站起，笑又挂在脸上。
没有烛火，月色更显清亮。王猛乍一看我，眸中闪过丝丝惊诧，倒像意外一般，此时，方微退半步，将酒壶置予石兽旁，整衣还礼道：“不是在下不帮，实在……无从帮起。”
“先生是聪明人，自然不做无由之事。阿离唯有一求，望先生应允！”直望进他眼里，二人都是坦然。王猛稍一思忖，颌首道：“一不救慕容家的人，二不做利于慕容家的事。除此外，公主但凡有所希求，在下决无推辞之理。”
也是一样令人难堪的话，王猛说起来倒光明正大，无半点转折。我笑了笑，低眉看着自个儿的裙角，月光映在桃红色的衣衫上，那鲜亮的颜色活了一般，半隐半浮，衣上的花纹样式，枝枝相连，也无尽头。便如眼下的心意，绵绵延延，石墙一样将自己筑牢，永固其中，不留退路。
“公主……”
“我只求无论事情怎样发展，先生便当一回世外之人，不听不问不插手。”
“你！”他换了称谓，还欲问时，我已转身了。自跨向马车，含着笑，却有些泪意——不为怕，只为这来回的奔波，都不能相就，而这次，是只得这个机会，只有这个机会。
倒像早早种下的种子，即将出土发芽。是哪世里留下的因缘呢？我自问也像在问牢狱中的冲，只当他是能听见的，一如往日般心心相映。
“公主，在下并未应……”
“多谢先生眷顾！”我打断车外的王猛，因着我的平静，他有些慌了，适才的酒渐渐显出力量，他的语气身形皆带些不能自持，听了这句，半晌不答，只待车夫扬鞭，王猛仍站在原地，片刻，却怔怔的点头应承。
我不由一笑，眼里，却有半滴泪滑下。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夜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