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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初夏 ...

  •   雨停后,空气格外清新,院中的树木已发出新叶,篱笆架上开着不知名的黄花儿,一簇簇娇艳欲滴,在透亮的光线下,泛着昨夜残留的水光。

      换了药、用了早膳,宫婢扶着我在院内走动,天空透着淡淡的蓝色,云彩如丝如絮,汉白玉的石阶润泽如油,沿阶而下,鹅卵石铺就的林间小路在浓绿的灌木丛中蜿蜒,泛着太阳细碎的光芒,如同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转而消失了,却带来水的清新与泥的芳香。

      阳光从一株玉兰花树的枝桠间透过,玉兰花儿早谢了,只有满树厚实的花叶,叶上的绒毛露水未干,透着光线,晶莹如珠。

      我走得极慢,待走到花园一隅,太阳已升得高了,打杂的小太监将靠椅放在平坦处,又垫上丝绒软垫,才落坐,身旁的婢女以手遮阳道:“今年夏天倒早,这会儿已有些微热了。”

      “热吗?我倒不觉得。”我拉拢衣襟,迎面的风还带着雨路的湿润,初晴的阳光似罩在一层雾气背后,看着明媚,却不甚有力。

      “姑娘伤了元气,自然怕冷。”婢女陪笑道,俯身替我整了整裙摆,她果然热,鼻端全是细密的汗珠,我将伤臂藏在袖中,斜依在椅中,摆手道:“此刻光阴正好,你们不必跟着,都去忙吧。”

      又不是正经主子,听了这话,宫婢们自然高兴,却又不放心,忧疑道:“放姑娘一人在此怎么行?还是陪姑娘说说话,也解解烦闷。”

      明知时移势移,我的话没什么份量,因此也不深劝,靠在椅中闭目养神,太阳照在眼皮上,暖暖的,一片红润,而那红润里有千万条血流在淌,几乎能听见汩汩的水流声,交杂着沙沙的风声,就像,像那天长箭拔出时,鲜血喷涌。

      不由皱眉,肩头仿佛痛了一下,我忍不住问,“不知将军最近有何公务?为何总不见人。”

      一左一右两名婢女,似乎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一个道:“姑娘不知?将军因平叛有功,朝内诸多应酬,前日又奉皇旨出城巡视,只怕还有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出城巡视?”我奇道:“那也不急在一时啊,况且他虽有功,到底才得胜还朝,怎的又派出城外?”

      见我不信,另一个忙接口道:“姑娘说的是,但将军年少得志,正得皇上提拔,哪里推磨得开。便是头几日姑娘昏睡,将军得空便来探看,忧虑之情,一眼得知,私下里,奴婢们都道这才是同族血脉,究竟割舍不得。”

      “他来过?你们却不曾讲。”我忙回头,心神不由一振,一直以为冲没机会来,一直以为又一次分离,谁知在我不知情时,他已过来无数?我不由笑了,阳光刺目,却未看真宫婢矛盾艰难的神情。

      “说起来也是应当的,总是姑娘爱护将军,替他挡了这一劫。”她们轻描淡写,见我还要问,匆匆道:“姑娘略坐坐,奴婢过会儿再来。”说着便走,哪里留得住。

      我张嘴欲唤,想想也罢了——冲即使来了,因我不醒,又怎会与旁人多说什么,定然呆坐半天,又悻悻而去。但我竟没知觉,一再错过,着实令人懊恼,不禁愤而重叹,原本平静的思绪一时如潮涌般陡然翻卷起来,阵阵难以平复。

      初夏才晴,园中已有微弱的蝉鸣,角落的石缸里一株早发的荷,卷着柔嫩的花苞,迎风微摆,纤细的荷梗微微发黄,让人担心等不到花开便已残败。不合适宜总难灿烂,那些早开或晚来的花事,孤清寂静,只是一个开始或结束的符号,永远赶不上热闹与富丽的花期。

      不过是朵花……我安慰自己,刻意不将身世与花事相连,但到底晚了,长风下,惊觉慕容氏的盛期已过,因此,左右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处,总是差了一点点,哪怕美、哪怕得宠,总不能融入这外族堂皇的宫殿。

      “公主、公主……”正自感慨,西北角有人偷偷唤我,一连几声,见我不应,探出半个身子,压抑着提高噪门,“公主,这边~”

      寻声望去,却有个女子遥遥冲我招手,又顾左右怕被人发觉,声音极熟,倒像契兰婶,但装束分明是宫女,我有些诧异,起身而就,走得近了,奇道:“契兰婶,怎么是你。”

      她微胖的脸半是激动半是惊悚,待步到跟前,一把将我拉到树荫下,情急之下,目中似有泪光,叙叙道:“盼了这些日,到底见着公主了。”说时已带哽咽,双膝微弯,似随时都要跪倒在地,我不禁问,“什么事儿这般隐密,婶婶怎么换了宫女服饰。”

      契兰婶连连摆手,半曲着膝,再开口时已带着哭腔,“若非万不得已,也不能来求公主,但此次事关生死,公主虽在难中,也顾不得这许多。”

      “究竟何事?”我也惊了,或许心底本来不安,拉着她道:“冲得胜还朝,不过数日,怎么谁又生了风波?难道五叔……”

      契兰婶神色一顿,咬牙道:“公主不知,慕容整族,除公主外,余者皆入牢中。我因无法得见公主,只得混在宫婢中偷偷入宫……”

      “牢?为何皆入牢中?”大惊之下,只觉眼前发花,忙稳神道:“八弟呢?”

      契兰婶目光一转,低下头,语焉不详,“他,他倒好……”

      “婶婶,你若再不说实话,倒让我从何帮起?”我急得跺脚,深知这背后定有故事,难怪太平得不同寻常,到底出了事,却瞒着我,又编了这许多谎话。

      “说起来也是为了……公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抬起眼角极快的扫了我一眼,这才道:“那刺客,说是你三哥的人。”

      极轻的一句话,像一个雷,硬生生劈开了晴朗的天空。我的耳朵又嗡嗡作响了,好象当年被可足浑妃重重扇的那耳光又扫了过来,沉滞的,满嘴血腥。

      “怎么会……”喃喃吐出几个字,直愣愣的,连面前的契兰婶也看不清。她着了慌,忙道:“其实都是兄弟,哪至于?”

      “这话哪儿来的?”我一只手紧拽住契兰婶的衣袖,并未拉扯伤口,但伤口阴阴作痛,带得半边身体软而无力。

      “皇上断的案,初时也没个依据,待慕容家的男子都入了狱方审出来,那刺客果然是你三哥门下的人。”

      “他这么傻?用自己人……害自己人?”末了一句,我几乎没力气说完,太过讽刺的现实让人啼笑皆非,可笑的是,我一直以为是秦人,一直以为燕秦势不两立,谁知还是过不了自己这关。

      契兰婶眉眼纠结在一处,摇头道:“错就错在将军年轻气盛,风芒太露……”

      “弱被人笑,强被人妒。他是他弟弟,血脉相承,正是共渡难关之时,怎能这般自乱阵脚。杀了冲有何用?能保他高官厚禄?还是能还他一个大燕江山?”我想哭却哭不出来,倚着一旁的老树干,干咽道:“早知这样,何不一同殉了国,也省得同室操戈。”

      “公主~”契兰婶忍泪扶住我,强作镇定道:“如今皇上顾念公主,已下严令不得让公主获知实情,但慕容家生死悠关,公主不可慌了心神,反添其乱。”

      “那冲?五叔呢?还有其他人?为何三哥之错,冲亦入牢中?”悲伤中又升出点点希望,只怕契兰婶慌张之下错了言辞,盯着她急问。

      契兰婶若有所失,苦笑道:“错就错在你三哥是大燕皇帝,杀了他一人,余者恐起反心;若不杀他,奈何皇上盛怒之下,已将你三哥定了重罪。杀,便累及整个慕容一族;不杀,又不能平皇上之愤……”

      “总不能连冲也一并杀了,这不是桩笑话吗?”

      “呵呵~”极悲反笑,契兰婶抬眼,目中闪过一丝绝望,“这么说来,其他人的死活,公主都不放心上?”

      我愕然,想要分辨却哑口无言。急于离开与重生,甚至让我变得冷酷,身边的人,无论好坏,唯将冲一人视为终生的依靠与归宿。经契兰婶这句话,方才想起欠人实多,无论是五叔当年与娘的交情,或是失踪不见的泓哥哥,甚至那个自私无情的三哥……一脉相连,若死,必然牵连共死;若生,还能在生者中活出个别精彩。

      “公主既是不管,我只有……”

      “婶婶~”我打断契兰婶,刹那间,遍想所有可能性,前前后后连起来,蛛丝马迹方才显现——宫婢们刻意粉饰的太平场面、苻坚的避而不谈短暂会面,还有冲,说什么病中探看,全是谎话,而我竟信了,因为真相如此荒谬,反倒令人难以置信。

      “这个时候还说什么管或不管。我虽年轻,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却还懂得,况且五叔本已在长安立足,更不该受此无妄之灾。”

      “公主~”提及亲人,契兰婶的眼睛瞬而红了,含泪道:“我知公主不是这般无情的人。”

      “可如今事情不明,又不能亲自质问皇上,诸多不便,无从着手。”

      “这,这该如何是好?”她问,一个人急了,另一个人反倒冷静下来。我稳住心头焦躁,千头万绪间,脑中闪过一人。

      “婶婶,我有一信,你替我送出去。”

      “给谁?”契兰婶一壁问,一壁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情急之下,哪儿来的纸笔,我拉着契兰婶躲向树后,不及思索,脱下外袍,用力一撕,将丝质的内衬扯下一块。

      “公主,您的伤……”契兰婶慌了,上前半步又不敢碰我的肩头。此时方觉得撕裂的痛,肩膀凉飕飕的,血尚汩汩流出,动一动,牵筋拉骨,几令人晕眩。

      倒吸了口冷气,反而清醒了,那些矛盾与挣扎,此时都退朝后,我有些知道苻坚的个性——或是不做,若是做了,便无人能拦。此事虽然不大,但他这般提拔的慕容氏,换了家国换了身份,依旧内斗不止,伤的何止是家人,也伤了大秦皇帝的颜面,还有天下的口舌。件件加起来,便生灭族之恨也在所难免。他抗得起天下的,却有些抗不住自个儿的失策。

      不及思量,以指代笔,以伤上鲜血为墨,匆匆写就一信,卷成团,塞到契兰婶袖中,郑重道:“辛苦婶婶了。”

      “交给谁?”她四下张望,远处来往的人多了,眼神渐慌。

      我顿了顿方道:“亲手递矛……丞相王猛!”

      “王?”契兰婶半惊半惧,还要问时,已有太监往这边走来,我推她一把,极快道:“杀人者亦可救人!”

      她的嘴型一动,应着就往外跑,直到小路上,又稳住步子,像一个寻常宫妇般,强自镇定,缓缓走得远了。

      我缓了口气,这才发觉,肩上已被血濡浸大半,鲜艳的紫红色,在阳光映照下触目惊心,迅速浸染开来,如同眼下慌乱紧张的心绪,再难平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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