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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银红缎 ...

  •   春夜的偶遇,在日升之时已显得恍惚。我直睡到日上三竿,宫婢连唤数次,醒了,仍拥衾而坐,怔忡的,如在梦中。但床边的绣鞋仍沾有红泥,伸手捋发,捋下半片嫩绿新发的柳叶,颜色还带着光泽,如昨晚的月色,皎洁如玉。

      “姑娘,快起来吧,皇后召见。”正自发呆,屋外急匆匆进来两名宫婢,因是皇命,也不待我答言,半催半拉下了床,一盆热水已搁在盆架上,洗面的洗面、梳头的梳头,这边才好,那边已备好衣裙,米色的里衣,衬着湖绿色的长裙,裙摆微皱,似水波起伏。极普通的衣料,素净得没有修饰,于是我请宫婢将我的长发束成一辨,垂于脑后,只簪一支玉兰于鬓角,挨着面颊,隐有花香。

      铜鉴中的女子,不知何时长大了,眉目舒展,面容光洁。我看着自己,竟有些陌生。好象许久未曾与自己谋面,再看时,有些像记忆里的娘,一双细长的目,略带几分媚态;嘴角微微上扬,不笑如笑;肌肤是象牙般柔润的颜色,与鲜卑族瓷实的白殊而不同,还有那双黑褐色的眸,总带些困惑,天真的,看什么都看不透彻。

      “姑娘快去吧,别让皇后等急了。”宫婢犹在催促,我只疑心昨夜之事被皇后查觉,但又不便细问,匆匆赶往椒房殿,尚不及入殿,远远便瞧见宣室殿的女官太监列队而站,另有十数名御林军,肃穆把守。

      苻坚也在?这倒凑得齐全,但让我来又是何意?一壁思量一壁已走至宫门外,宫婢掀起纱帐,传话道:“阿离姑娘来了。”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将话传入里屋,却又不至叨扰贵人。

      我低着头,恭敬而入,福身行礼,抬眼时,瞧见苻坚与苟氏正对奕而坐,一盘棋,下不到一半儿,然胜负似已分明。

      他二人专注于棋盘,半晌竟未看我,只到苟氏簇眉连连摇头,叹道:“臣妾又输了。”说时一笑,回身取茶时,这才道:“公主何时来的?尔等也不招呼。”

      宫婢们小声应“诺”,却不曾安置。我站在大殿中央,突兀得无处躲藏,只得客气道:“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苻坚抿了口茶,抬眼看向苟氏,从棋盘中捏起一粒棋子,笑道:“下次,朕让皇后十子。”

      “别说十子,就是整盘都让于臣妾也白搭。”

      说时,二人相视开怀,笑过一阵,苟氏方转向我道:“前些日子,本想请公主教习琴艺,谁知弄巧成拙,倒让公主受了委屈。本宫原想赔个不是,一则碍着颜面,二则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玩意儿。今日西域送来几匹布帛,颜色鲜亮,倒正合公主青春。”

      这是打哪儿说起?我竟不懂了,抬眼向苻坚,他并不看我,但神色了然。

      苟氏扬手,宫婢转身打箱柜中取出一匹缎子,银红镶着金丝,色泽饱满欲滴,满目艳丽,似欲从拖盘中流淌而出,像春日映在阳光下的花儿,红得明亮透彻。

      “阿离不敢,娘娘还是收着吧。”我退了两步,心下越发诧异。这本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之一,因幼时,每当父皇来了,娘便换上银红色衫子,那颜色映在娘的面颊上,说不出的喜气,好象可以如那饱满的色泽般永远盛放、永远娇艳下去,未有了时。

      “这有何敢不敢的?”苟氏说时抬手,两旁的宫婢早已将那块衣料铺展开,斜斜披在我身上。光华耀目,瞬间照亮了殿堂一隅。

      “皇上看多好。”苟氏满面笑容侧身向我,笑意却僵在脸上少了几许,片刻方赞道:“这颜色……果真适合,公主。”

      苻坚应声抬头,眸中似是一亮,依旧转头专注于面前的棋盘,黑白分明的棋子已被打乱,散了满盘,有几粒落在地上,他无心捡,手指扣响桌案,开始是零散的,慢慢沉稳了,声音坚而有力。

      “娘娘~”

      “既适合,就放在本宫这儿,让尚衣房照今年的新样式给公主缝制一件外氅,好了再送过去。”

      “可~”我还要推,苟氏握住我的手,轻拍了拍,眼眸一转,略带深意道 “公主收下吧,也好让本宫了却一桩心事。”

      她有何心事我不懂,但这殿内三人,各怀心事倒是一眼即明。苻坚虽深藏不露,但皇后今日此举定然与他有些关联……想问,无从问,我也沉默了,心思几转,想起五叔与三哥的话——此人城府极深,小心应之,以免牵连全族。

      “谢皇上、娘娘隆恩。”我谨慎行礼,正欲退出时,苻坚道:“今日无事,命人培了一缸好水,温得一壶明前春茶,公主也来尝尝。”

      再推脱反倒失了气度,稍一思量,宫婢已取来软垫,置予下首,苟氏含笑回坐在苻坚身旁,四方的殿,窗户各敞,垂下竹帘,光线密密匝匝,将我三人围拢。

      我错眼瞧去,棋案旁一张矮几,陶制的碳炉、青瓷的碗盏,以及培在瓮中的水,衬着细碎的阳光,水纹微漾,几乎满溢而出。

      “若娘娘不嫌弃,阿离亲自泡一回春茶,请娘娘细赏。”说时,也不待他二人答,我自坐向几前,搀袖、取水,手腕轻扬、高抬过眉,水注清清洒洒,注入壶中,“叮咚”的水声才落,小小的火炉已燃起蓝焰,不过片刻,水珠晶莹,剔透成串,打壶底密集而升。撮一捧新嫩的茶尖,不待水沸,直灌入盖碗。

      “公主这是为何?”苟氏奇道:“水尚未沸,怎就急着泡茶?”

      我摇头轻笑,以碗碟浮去飘沫,手指一阖,将茶水尽数倾倒。

      苟氏越发不明,正欲开口,第二道清水已扬洒入内,未曾久泡,迅速分盏倒之,那茶色清透,映着青的薄釉,似一眼微碧的泉,静幽幽散发淡淡的茶香。

      宫婢以托盘敬向苻坚与苟氏,我也轻抿了一口,香气四溢,甜润甘泽,因是初泡,舌尖犹带些许水味儿,然那水甘洌柔软,入喉极顺,茶的苦味儿一并化之,舌根处隐有花香。

      “好茶!”赞的人却是皇后,我有些出乎意料,抬眼时,苻坚举杯慢品,双眸微阖,平日过于严肃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唇角上扬,冲我缓缓颌首赞许。

      “皇后可知这茶好在何处?”他问向身旁的苟氏,后者连连摇头道:“这可难倒臣妾了,只知道滋味好,却说不出来究竟哪儿好,总是口舌生津,回味无穷就对了。”

      苻坚还欲说,我不禁插话道:“因为茶好水好,泡出来自然颇有余味。阿离此番献丑,娘娘多多包涵。”

      自饮茶起,苻坚未曾评论半字,但我知他懂茶胜于皇后,连嫩叶不经沸水、水滚会损茶香也尽在他的所知所学当中。我不说,他也不提,但每一泡别有特色,他扬眉看向我时,我知他已尽懂得茶中滋味。得一同好者应该欣喜,然此人偏是苻坚。我有些烦躁,茶碗茶壶碰得当当作响,没坐多久借故离开。

      椒房殿纷色的矮墙渐次远了,但殿内清扬的茶香似还在舌尖盘旋,以及满屋子细碎的阳光,风大时扬起竹帘,索索作响……这一切,与那身银红滚着金丝的绸缎交织在一处,一时是艳丽的,一时又清雅了,相互晖映,在记忆里变得异样。

      慕容家的人总说灭国之恨不能忘,但他们每一个都在宫外有了自己的府第,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王猛每日早朝必力谏苻坚斩草除根,但他与五叔并不疏远,得用时依旧笑脸相迎。

      我很难把那个残暴血腥的苻坚与我眼下品茶作画的苻坚联系在一起,就如同我很难把恭敬顺从的慕容一族同他们曾经指点江山、寄情天下的雄心壮志合而为一。

      好象同一个人,可以由不同的魂魄支配。有时是神,有时变作人,有时又如厉鬼……如果给你机会,每个人都可以是阿修罗,变化万千,亦正亦邪。

      我有些后怕了,与生死诀择截然不同的后怕。就像拼命想要把握住什么,但一切都在不可提防时面目全非——日夜盼着归期的人,已无数次这样的期盼,好象每一次都会是最后一次,但追忆过去,每一次又都成了刚刚开始;时刻以为会有转机的事,总在等待中变了模样,每一次转机都不在想像之中,手慌脚乱,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态,而下一轮浪潮再一次袭卷天地。

      就在这样的忐忑里,渡过大半个春天。平日有意躲着苻坚,也刻意不去提他——我既不愿充当五叔与三哥的传话筒,也不愿久在这宫中两边周旋,戏还没上演,已然身心俱疲。可从那时起,不知为何总会遇到苻坚。有时他在椒房殿,有时他在后花园,有时我在桂宫,他圣驾经过,得空便讨一口茶,不得空也只见龙袍一现,匆匆赶赴朝中。

      苻坚的话并不多,很多时候只是默默坐着,但有的时候他也会问我一些家乡风俗、兄弟姐妹。我能说得上来廖廖无几,只记得娘的坟边,埋着泓哥哥早夭的女婴,晚秋时,邺城效外一片荒凉,马车扬起轻尘,黄沙中,我送走了娘,又送走了那女婴,最后,自己也与邺城别离。

      这些散乱的思绪,我未曾细细整理,但不知为何,苻坚问时,我竟非同往日的平静,一句句缓缓道来,从怡春宫熟悉又遥远的景致,到二姐远嫁匈奴,再到后来娘的去世、三哥的继位……一件件,平淡得恍若他人的经历,而苻坚坐在一旁静听,既没有安慰,也没有嘲讽。

      真奇怪,他不是我想像中的苻坚,也不是众人口中的苻坚,甚至也不完全是我慢慢了解的苻坚。但在无尽的等待中,我竟不怕他了,也不恨他,就像一个友人,或者一个兄长。不,这些都太亲近,苻坚,其实就像一个与你无关却又可以让你放心的陌生人,倾听完、诉说完,一切都如水面阖拢,不留下半丝痕迹。

      那日,我坐在帐幔后发呆,春晚,阳光又有些灼人了,身上着一件单衣,一条月白色的裙子松松系在腰间,膝上放着一本《诗经》,也不知看到第几页,眼皮发涩,任它随风翻动,愣愣的看窗外云聚云散。

      怔忡间,有丫头慌张打院内跑来,隔着老远便喊,“姑娘,将军得胜回朝,此时已在城外!”
      “啪”的一声书响落地,我站起身,又匆匆折返,对镜胡乱抹着长发,然怎么看都看不清鉴中的人,模糊的,心急一片。

      “姑娘,皇上让姑娘一同前往迎接将军。”传令的宫婢站在门口,跑得气喘吁吁,我嗯嗯应着,眼前花了再明,明了又花,总忍不住那点点泪光打转。

      “姑娘快还衣裳,将军眼见入城了……”她兀自催促着,我忙乱的往衣架上抓起一件外氅,转身就跑。

      天空格外高远,云朵白得刺目。春风吹得缓了,迟迟将我围拢,我一路狂奔,止不住的泪被迎面的风儿吹干,弄花了妆容又有何相干呢?此刻,心已飞往城外,再无所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银红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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