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重逢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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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笔直的长安街，在明媚的阳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仿佛可以直通天际。长安城里的百姓聚集在大街小巷，引项而望，都希望能一睹圣颜。
苻坚的御驾在前首，紧跟着朝中重臣的车马，并那王猛也只能屈尊相迎胜战而归的前燕大司马、中山王——慕容冲。
我的马车在队伍的尾端，几名宫婢随车而行，深青色厚实的车帘重重放下，我只能悄悄挑开一缝，偷偷望出去，侍卫将街道封堵了，以布遮掩，百姓们被挡在布帘外，居高临下，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那么清晰——兴奋而带些紧张，纷纷议论着，指指点点，目光敬仰。
“瞧那凤辇，难道皇后也来了？”纷杂中，有人奇道：“虽是慕容氏打了胜仗，皇后也不用亲来相迎吧。”
“你懂什么，凤辇能这样简陋，看那马，看那车，顶多是个女官，再不然就是妃嫔……”接话的人说着也疑惑了，皱眉道：“那也用不着啊，再不然就是慕容家的什么人。”
“啧啧~说起来这鲜卑人长得真俊俏，出征的那位将军，乍一看倒像个美娇娘，谁知这般厉害。”
“厉害？厉害能把国都亡了？厉害还输给咱们皇上？”四周几个不以为然纷纷道：“男儿过美，堪比红颜，祸国殃民。”
他们说话时的表情张张落入我眼中，生动而真切，哪怕这些话并不中听，我依旧笑了——长久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么踏实，第一次觉得离普通的百姓这样近，这样可亲。
我想起邺城，邺城的街道没这么宽，这么笔直，纵横交错的集市里，人们的表情极为相似。我曾经也这样一次次经过邺城的大街小巷，就连泓哥哥府第门前那对石狮，也记得一清二楚。车轮碾压过平整的青石板，坐在车内，能听见车轴吱哑作响，再一晃眼，邺城就变作长安。
可今日毕竟不同，城门近了，高高的城楼下已聚集了恭迎圣驾的大小官员，苻坚始下马车，便听到山呼“万岁”，众人施礼让道。城墙划分了长安内外，人墙则捧出一个众星拱月，为首的苻坚身着蟒袍、头戴帝冠，大步迈向城楼，余者朝臣，悉数尾随，我也被人迎下车，扶宫婢缓行于后。
四周的目光既诧异又带几分猜测，但哪里顾得及，冲已在城门外，而我的心，吊在噪子眼儿，不下难出，梗得慌张难受。只觉那台阶一台连着一台，鞋尖轮回向前，迈不完长长的阶梯。
我也曾这样送他远行过的，是在邺城，也是这般跨不完的台阶，但那次，冲与泓哥哥同时离开了，一个奔赴战场，一个远赴晋室。数都数不完的离别啊，正应了我的名字，为什么偏偏是“离”呢？为什么不能是“莫离”？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城墙上的守军，跪地叩拜，高扬的旌旗随风而摆，哗啦声几乎淹过众人山呼。碧蓝的天，似乎就在城墙边上，触手可及，我步出最后一步，春末的风迎面而来，发丝飞扬，裙袖挥舞，风里，有股我熟悉的味道，好象家乡，家乡的空气里，也这般充斥着温暖与复杂的气息。
我迫不及待跟在人后，却不敢朝城门外看，就像一个美梦，生怕睁眼时，美好与幸福迅速消失，我又回到从前，在无止境的等待中，一切都变得灰暗了，可是还在给自己无尽的安慰——莫离、莫离，好象只要可以，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不再生死离别。
眼前再一次模糊，在宫婢未曾留意时，一滴泪摔落衣襟，此时才看清，我胡乱从衣架上取下的，是皇后才为我做好的那件银红色外氅，在阳光下变得耀眼灼目，细细的金丝盘旋缠绕，在衣摆处勾勒出密密的滚边，藤蔓般枝枝相缠，精致又不失大气，华丽却别有风格。
“公主这边请……”不及细瞧，苻坚身边的贴身太监赵德高引着我往前走，一路无数朝臣，略带些打量的目光。
“阿离？”人群中有人唤我，回头那一眼，瞧见慕容家的人，三哥惊异、五叔沉默，而那慕容评满脸笑容，颇有深意……匆匆一眼，匆匆越过众人，再看向前，为首，只余一人，挺胸立于城墙边，风斜斜吹来，他的乌发却丝毫不乱，连那坚毅的背影，也如石刻般纹丝不动。
“皇……”众臣当前，我俯而行礼，苻坚转身一把扶住我，见那身灿烂的银红，不自觉一愣，这才颌首道：“今日将军得胜回朝，公主无需多礼。”
他的影子恰好罩在我眼前，一双眸，黑而带笑，说时向一旁道：“丞相与公主当是老相识，依丞相看，阔别许久，公主可有变化？”
王猛？他身着朝服，神情肃穆，见我时，倒有几分不自在，冷哼半声，口齿一动，却未听见吐出何字。
“哈哈哈哈……”少倾，苻坚仰面而笑，向王猛叹道：“极少听见丞相夸人，倒这般赞许公主。”
我听不懂他们背后的话，错身瞧向城门外，直的路渐而弯曲了，极远处连着群山，山峦微微起伏，像水墨画里的波浪。两边的田陌无限延展，刚播下的种子发了芽，长出巴掌大的苗，绿油油、嫩秧秧，偶而有风过，田中似起涟漪，层层追逐而去，直至天涯。
光线似隔着一层雾气，山峦树木在明媚的阳光下反而变得不真实。好象过了很久，或许也只是片刻，不远处出现一队人马，眨眼近了，一匹青骢马，高大俊美，马上的人，未着甲胄，一身月色长衫，昂首挥鞭，直向城门。
“来了……”我兴奋得回身嚷嚷，待看清身后大秦重臣们神色复杂的脸，那个“冲”变作“八弟”。手指犹指向外头，向苻坚道：“八弟回来了。”
“开城门！”圣旨才落，苻坚又迎风道：“夹道相迎！”
御林军齐声应诺，语毕，城门外，各列两道将士，恭迎单马入城的冲。
他近了，近得可以看见长发高束于顶，城郊空阔，风儿无所阻挡，冲月色的衣角被高扬在身侧，连同乌发，一并飞扬。
“阿离~”是谁唤我，已看不清了，我急速冲下城楼，心就像飞了起来，那一刻，没有大秦，没有皇权，没有束缚，只有急切想要挣脱樊笼的心境，以及重逢的喜悦，将人塞满，反而溢出。
城门外，夹道两列大秦的高低将士，冲的马儿停在稍远处，他昂头向城墙上的苻坚道：“罪臣已降获叛贼杨氏，大军于城外等候，听凭皇上差遣。”
声音朗朗，于一片繁乱中依然清晰，我已站在那高高拱起的城门里，不用看，也能想见冲的模样——雄姿英发、磊落自豪。如慕容家一切英雄般，不带丝毫卑微羞愧。
成王败寇，只对结果而言，而真正的男子，一定有胸怀天下的豪情壮志，不为一己之私，甚至一国之利也不能困之。成或败，可以击溃一座城池，改变一个皇朝，却不能毁掉那颗赤子之心、那些与生俱来的骄傲与胸怀。
“冲~”我低念出他的名字，一字才落，已按耐不住思念之情，含泪冲向城外。
长安城，自从以囚犯身份入得这座城，今日是第一次离开。银红色的衫子在身后飞舞，我就在这宽阔的天地里，没有人拦，也没有人扶，自由的，像一只蝶，可以飞向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青骢马儿近了，连同马背上那个人。“驾”的一声，冲扬鞭迎向我，啼踏的马踏声停在我跟前，他低下眼睑，眸中含笑。
我扬头，泪光中他的模样无比清晰，光洁的面颊被晒得微红，唇角微微扬起，眉目舒展自得。
“阿离~”冲唤我了一声，耳边恰有风过，他的声音似乎也带着哽咽，不待我听真，他伸出手，笑道：“公主，上马吧！”
我的笑意更深了，冲在我眸中的样子越发可亲。不假思索，我拉住他的手，才一用力，已飞跃上马背，马儿轻嘶挪步，不待步稳，冲已驭马向前，踏得两步，终挽回马头，直冲向无边的田原。
无法想像身后人的目光，甚至无法想像苻坚会有何反应。我坐在马后，环住冲的腰腹，他的背宽厚结实，温暖的体温包围着我，像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包袱。
我想自己一定是疯了，连同这个可以陪我一起疯傻的“八弟”。眼前的路那样长，好象可以一直走下去，离开过去，奔向另一种竭然不同的未来。
还在城里的人，一阵低呼，嘈杂声远远传来，却没阻住我们的脚步。
“他们……”我回头，冲抓住我的手，朗声笑道：“重逢之日，纵马以贺，皇上莫怪。”
城楼上的人那样远，远到仿佛真的可以忽略。我依稀瞧见气急败坏的王猛，还有抬手止住他的苻坚。心彻底一放，安心俯在冲背上，此时泪在落下，一滴又一滴，却又忍不住咯咯笑出声，笑里，无数往事飞速而过，皆成流水，不再困扰。
谁还顾得了苻坚微微眯起的眼眸呢？谁还愿意管他轻皱起鼻翼，目光渐而深遂冷酷了，甚至谁会去揣摸他从极度惊诧到隐有怒意的心情？今日不是得胜归朝吗？不是还有那个承诺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所等的，不是已经到了最后吗？
哪怕整个慕容氏，都从我心头放了下来。那些沉重的家国命运，就像翻过一页，可以不再去追寻孰对孰错，不再去分析究竟哪个苻坚才是真实的，哪个五叔才是可敬的？每个人都有一面镜子，照着自己或丑陋或美丽的那一面，看得厌了，再换另外一边，于是我们变成另外一个人，完全相反的，没有定式。
我亦如此吧，然现在，我想做的那个可以抛开身份与浮华、过往与疑惑，只做一个简单的女子，与心爱的男子，相守一世。唯此……而一。
“阿离，我们就这样离开吧。”冲好象听到我的心声，说时一笑，胸腔闷闷作响。
我闭上眼，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沉稳有力，一呼一吸，如半空中时聚时散的云彩，飘扬着，只疑这天地唯余下我二人，或哭或笑，肆无忌殚。
呼呼的风声打耳畔呼啸而过，迷醉中，我仿佛听到一阵慌乱，风似乎紧了，“嗖嗖”作响。眯眼看时，身边零落的几个兵士满脸惊惶，瞪大了眼，一支羽箭，打东边斜斜刺来，直向冲的胸膛。
不及思量，我朝前一挺，在整个身体落地之前，左臂一阵麻痛，心里，却如尘埃落地，仰面而倒，朝着惊恐的冲，缓缓而笑……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重逢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