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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代琴操 ...

  •   我忘了起身,就这么仰头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深遂的眼眸、宽阔的额头,以及过于硬朗的五官……

      下意识朝门外看了看,只瞧见宫婢的衣角与太监的拂尘。

      “以为椒房殿没人,朕没让他们开道传令。”苻坚笑了笑,走向一旁,问道:“你是新来的婢女?”

      我摇头,又思及这卑微尴尬的身份,不由怔忡点头。

      苻坚并不在意,俯身细瞧案上的七弦琴,手掌顺丝弦划过,古琴发出嗡嗡的共鸣,在屋里回荡。
      他的影子近而罩住我,心底一慌,猛然起身时,打翻了一旁的茶盏,苦茶泼满一地,茶盏在案上晃荡,我急着收拾,他离得近,伸手扶起那只茶盏,茶的清香里,有淡淡的涩味儿,水早已凉透,又掺着些水腥。苻坚不禁皱眉,摇头道:“好曲当配好茶,这茶采不当季,又放置过久,不配你适才那曲《长相守》。”

      他竟懂茶?我不由抬眼瞧面前这位男子,站得近,匆匆一瞥,只看见他挺阔的下额,蓄着淡须,喉节一动,似发出沉沉的笑声。我连忙低下头,只看着自己的鞋尖,一时无法将以往所有的印象全都加在身旁这个男子身上,混乱的,有些不能重合。

      “近日来皇后所弹之曲,皆是你在屏风后代而奏之吧?”

      “嗯?”我一惊,本能想要辩解,万般话,倒不知从何说起。

      苻坚面色陡然一沉,厉声道:“欺君之罪,可诛九族!”

      膝下不由一软,但觉眼前发花,才要跪倒,猛又反应过来——他灭了燕国、杀死燕人、逼走泓哥哥、囚禁慕容一族……诸多仇恨,为何要跪?以手撑住桌面,艰难僵硬的站在那儿,一定再定,方有勇气抬眼看他。

      一怔过后,苻坚闪过些许诧异之情,末了,玩味一笑,正要说什么,外头太监隔门回道:“亶皇上,娘娘知皇上移驾椒房殿,正往回赶,这会儿已进宫门。”

      “嗯。”他摆了摆手,垂首那一瞬间,仿佛顾及身后的我,但也只是刹那的停顿,便大步往正殿而去。

      “皇上~”我终究忍不住唤出声,连自己都觉得意外——在另一座皇城,另一个宫殿,也这样称呼过父皇,又如此唤过三哥,总以为势移人变,再难面对这些相同的称谓,谁知喊出来竟没想像中困难,只是心里一冷,有些什么固执的坚持与不舍就这么轻易放手了,漠然失落。

      苻坚回头,屋外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一起一伏,如同刀刻般棱角分明,而唇边带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颌首道:“朕还以为椒房殿来了个哑巴宫女。”

      他把我当成谁并不重要,但有许多置问、许多怨恨,当我真正面对时,却无法一一诉清。情急间,我只想到眼下——若代皇后操琴一事被他知晓,或许会连累燕人?又或许皇后恼怒,逐我出宫?

      “娘娘不过是想替皇上分忧,我……奴婢虽代弹了几处,余者多是娘娘亲奏。”

      苻坚眉目低垂,似有思量。而门外,远远的能瞧见苟氏仓促回宫,跟着一众宫婢,几乎小跑。不及前思后想,我忙道:“娘娘苦心,还望皇上体察,诸多心血,不过为搏皇上一笑罢了。”

      等不及他答,苟氏已穿廊而过,屋内能听见外头匆匆的脚步声,我错身一避,借偏门打后院,悄悄出了椒房殿。

      一整日都有些坐立难安。既怕苻坚回过神来追究,又怕苟氏知道后恼羞成怒,越发不可收拾。

      回忆起来,她命我教习琴艺已有数月,然进展颇慢。时日不长,苟氏便失了耐性,往往弹奏片刻便要到院中射箭解乏,又或者命侍卫陪她练武,扬起长鞭,复又精神抖擞、干劲十足,连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都明亮起来,一捧乌发高束与顶,露出细长的脖颈,身手如男子般敏捷,巧丽的脸,更有一种爽快利落的纯粹之美。

      “其实娘娘若不喜欢习琴,何必勉强?”我还是每日必到椒房殿,时日长了,偶尔也会多些话语。苟氏一条长鞭舞得正欢,初春还寒,而她已脱了外氅,只着贴身衣裙,额间渗出细密汗珠。

      “各有所长,必有所短,避长而就短,自然进展迟缓。”我立于紫藤架下,花已盛放,更落得满地,斜风吹来,花雨纷纷扬扬,沾在衣角发边,花色深浅不一,浓烈处,那娇艳的紫饱满欲滴……好一场繁茂花事。

      “公主这是在教训本宫?”苟氏气息微乱,一壁反问,一壁步步逼近多有顾忌的侍卫,长鞭一挥,打在紫藤花架上,竹架发出“啪啪”的空响。她就势收回长鞭,回身道:“若如公主所言,琴与茶,不过讲究一个‘心字’,那本宫也说过,射箭与习武,同样是以心带意,以意运气,理既相同,本宫为何不能习琴?”

      “一则以刚,一则以柔;一则化天地戾气为一曲清音,天高云淡,风清日朗,一则较量之下必生输赢,二者虽同在一个‘心’字,然所用毕竟不同,如何相通?”

      “呵呵~”苟氏轻笑,将鞭掷于一旁侍立的宫婢,自个取来手帕拭汗,摇头道:“公主只解其一、不知其二;只懂其表,不曾深明。你以为输赢之心必然不静?而天地之美,唯有平和?但无这剑指江山,何来太平盛世供人清谈什么琴曲茶艺?”

      我也一笑了之,或许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各有所学,谁还能面面俱到?明知她苦心只为搏苻坚恩宠,但话点到即止,毕竟我们之间隔着太多恩怨,再加上身份地位,实在连明说的必要都没有。

      “不过,也许公主说得对……”苟氏已走至我身旁,忽尔一顿,侧看向我道:“扬长避短方可周全。”

      自那日起,有时苻坚前往椒房殿,苟氏便与我同藏在屏风后,怕苻坚质疑,所弹之曲皆是简单清新的小曲调,但有一次,本有些焦躁的苻坚,竟在一曲终了后,于榻上沉沉安睡。

      我尚记得,苟氏打屏风出去后的神情——满脸欣喜凝在脸上,她走近前,跪在榻边,以指轻轻划过苻坚微皱的眉头……

      那一刻,苟氏只是寻常的温柔女子,没有蛮横,也没有惯常的目下无人,她柔和的注视着苻坚,如爱人,也似母亲,交杂着恋恋与喜悦之情。而榻上那人呢,我本将他想像中地狱的恶鬼,铁石心肠,以杀戮毁灭为乐,竟忘了他其实也是为人夫、为人子,也为人君王。

      ……

      整整一夜,辗转难眠。脑海中,总会浮现邺城冲天的火光,那些哀嚎的人,还有热的血溅在脸上,腥气逼人。杀红了眼的秦人骑在马上,冲破城门,长矛一挑,身首分离。

      我也差点死在我出生的那座皇城内,与娘一道,但再不会有人将我埋葬,当冲终于能够赶回,或许我已经成了一具烧焦尸首,他往我身边一过再过,都不能认出……无可挽回。

      有多少人侥幸逃脱这场命运?活下来的人又如何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风波起伏?每一道坎都是生死之坎,如冲一般,为敌出征,也不过以生命换取他想要的尊严。若成功便罢,若不成功呢?

      静夜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头一次想到失败的可能性,而他出征之时,我甚至有些替他高兴,就像久囚的凤凰,终于可以迎风展翅。

      仅仅数月,国破时的惨烈变作记忆里的画面。我欣喜的看着冲前往另一个战场,换一拨与我无关的敌人,好象那些生命也跟着变得无足轻重。或许苻坚也是一样的,坐在高高的朝堂,指挥着千里的将士,踏过敌军的尸体,烧毁座座精美的城池,吞并一个个国家,然后将人头挂在长矛上高声呼喊……这一切于他,也只是一幅幅画罢了,画里,敌破而己笑,无关痛痒。

      我以为自己是善良的,原来善良这两个字轻易得很,只在很小的范围内,对有限的人,以及伸手可及的事。

      翻一个身,月亮的清辉透过窗户,照亮整个房间,隔着窗纸望出去,院内的树影嵌在天幕中,墨蓝色的天空,明朗无云,一轮月,寂寂而升。

      ……

      “阿离姑娘,还没起呢?”睁着眼大半夜,清晨拥被而坐,屋门被推开了,有人伸头进来试探问询。

      我稳了稳神,不瞧也知道是椒房殿的小宫婢,每日奉令宣我入殿。

      “今日这么早?”我强打精神坐直了些,片刻,方缓缓想起昨日与苻坚的偶遇,以及整整一天的担忧。“有事儿?”

      沫幼听见我回她,笑嘻嘻推门而入,一张圆脸、衬着一双吊梢眼,笑时眯成细缝,扁平的小鼻头一吸一吸的,急急钻到我被窝里,带进一阵初春的寒气。

      “说让姑娘今儿不用去了。”

      “嗯?娘娘要出宫?”难免一惊,忍不住多问道:“昨儿不是才出去,又要拜佛?”

      她嗯嗯应着,头却摇得像拨浪鼓,小巧的嘴唇嘟在一处,嘟嚷道:“真冷,都春天了还这么冷。”

      “谁让你不穿中衣?”我往里靠了靠,不惯与人这般亲近。沫幼细小的手脚挨着我,不知为何,让人想起泓哥哥与乌落兰氏未曾出生便已夭折的女婴。

      “你还没说干嘛不用去?娘娘要出宫?”

      “才不呢……”沫幼说时狡黠一笑,又凑近前附耳向我道:“昨天皇上来了。”

      “这又如何?”

      “整夜都在椒房殿。”她说毕吃吃的笑,气哈在我耳朵眼里,又痒又带些温热,身体稍倾,离这热情的小宫婢远了点,这回,不待我问,沫幼打开了话匣子,叽叽喳喳兀自说开了。

      “皇上好久没来,且还留宿椒房殿,娘娘可高兴了,今儿一早,便命人赏殿内供职者一人一双好鞋。那鞋是乌青色的,绣着好花儿,底儿又软又厚。我从没穿过这样好的鞋,等得了机会,带去给我娘。”

      说着说着便跑题了,她兴奋得脸蛋儿都红起来,吊梢眼泛着亮亮的光。

      真的,就算苻坚得了天下,或是某天冲带我远走高飞,我在想,我都不能像她这样没遮没拦的快乐……竟这样简单,只为一双鞋。

      “不对,娘的脚大,给阿妹留着不错……”

      “沫幼~”我不禁嗔了她一眼,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厌烦,这样喋喋不休,只为这么微小的益处。

      沫幼瞅了我一眼,哦哦应着,这才继续道:“更奇在,皇上从来都不延误早朝,今日竟推了,让公公传旨,休朝一日。”

      “休朝一日?”

      “可不,从来没有的事儿,连几位夫人那儿都没这事儿。”她的音调不由高了,我已贴近床角,还是躲不过沫幼拉着我的手臂道:“皇上与娘娘恩爱,天天都有好东西赏。”

      纵担着几分心,听见这话也不禁噗哧一声笑将起来,直摇头道:“就这么点儿出息还怎么在宫里待。”

      她也不恼,跟着我傻笑,一面笑,一面跳下床榻,趿上鞋便跑。

      “去哪儿?搁下这么几句不清不楚的话。”

      “哦,对了。”沫幼跑了两步又回头,连声道:“差点忘了,娘娘还说,让姑娘想想,明儿弹什么曲给皇上。”

      “她知道了?”惊惧间,我忘了尊称,幸而这丫头并未留心,撩下话,“还同从前一样在屏风后弹,得选个与往日不同的,还有,若姑娘弹得好,必定有赏……”

      赏字已远在屋外,如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半晌,我方迟迟自问——昨日之事,并未揭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代琴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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