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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长相守 ...

  •   听闻冲出征那日,高头大马、披甲执剑,身后两名副将相随,苻坚派王猛亲自送到宫外,赏金赐银,礼敬有加。王猛虽诸多不满,当下也不好发作,只得言语上讽刺几句,悻悻而归,于朝中将五叔、皇兄好一顿羞辱方才作罢。

      集市里那个疯汉,无形无状、颠倒痴傻,看似世外高人,竟也磨不过苻坚软硬皆施的“皇恩”,心有愤愤却无处发泄,末了,还得给骠骑将军扶马开路,那情景,光是想像都够可笑的。

      然而冲到底是走了,披着秦国的战衣、挂着秦国的帅旗,率两万兵马,征讨氐族杨氏。那日,五叔接我过府一叙,不大的厅堂内,聚满慕容家的男子,尚未进屋,便听见慕容评高声道:“这算什么?为敌立功?咱慕容家还轮不到靠他来救。”

      “住口!”我当是三哥喝住了慕容评,谁料竟是五叔,才跨进到屋,他站在厅堂中间,鼻翼微张,眉眼处的旧疤狰狞扭曲,双目通红,近乎咆哮道:“若非你,大燕何止于亡?”

      慕容评自知理亏,又不肯服软,侧过脸,小声嘀咕道:“大燕亡那是大燕的事儿,轮得着叛臣胡说八道!”

      “混帐!”五叔愤而挥拳,厅内的家仆也都卷袖欲上,被三哥拦住了,几人对峙,片刻,方才瞧见站在门口的我。五叔一怔,怒而转悲,半晌方吐出几个字,“阿离来了……”

      我已记不清他的模样,在想像里都是一片模糊,但乍然看见,一眼便能认出,幼时五叔常抱着我在宫内玩耍,他咧嘴笑时,露出极白的牙齿,硬朗坚毅的面容变得灿烂,连坠马时落下的疤痕也挡不住那样的明媚。

      记忆与现实不断重合,此时再见,五叔苍老了许多,额上皱纹深贯,鬓间白发丛生。我不禁想起娘最后的日子,也是这样迅速衰老,光华不再。

      “早就想接你来,皇后不肯放人。”

      “嗯。”我应了句,又接着道:“今日皇后外出拜佛,因此准我出宫。”

      “嗯嗯,你契兰婶都说了。”五叔唯唯应着,坐回椅中。厅内的人各归其位,大家都将目光调开,不知如何面对彼此——人还是那些人,身份却已不同。就这么干坐着,连与我一道进来的契兰婶,命婢女上茶备食,一番张罗后,众人仍不说话,她也不敢造次,退向五叔身后,垂手而立,仍似当年。

      半晌,慕容评从椅中站起,不耐烦道:“候爷既然不问,下官替候爷问。”

      他早已改了称谓,毫无别扭之意,引得五叔别过头,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仇池作乱,与燕人何干?堂弟为何自作主张,挂帅征战?”

      “阿离~”三哥打断慕容评,思量道:“素来你与八弟亲近,他为何不与我等商量便上书皇上请求出征?这里头有何文章,你倒说说看。”

      早料到有这些盘问,也早知道冲的用意。置之死地而后生,棋下到最后一着,别无退路,不如一死以求一活。他要远征沙场,要扬名立万,要功不可没,要在这百转千回里,找另一条活路,寻另一种信心。

      “阿离,牵一发而动全身,冲若有何打算,不该不先支会一声。”连五叔也开始劝我,这话说出来,我方明白他们的意思,诧异道:“叔叔以为八弟要逃?”

      “他若不逃,为何不要官位,偏要立功后才肯受爵?”慕容评连声置问,他们三人坐在一起,五叔苍桑了,却依旧有慕容家褐绿色深遂的眼睛;三哥老成了,但细看,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燕皇帝,什么都不肯相信;慕容评呢,他的跋扈骄横,一如既往。经历这场国灭家破的灾难后,我突然发觉,竟没有人改变?

      “阿离,今时不同往日,若皇上当真怪罪下来,这朝上朝下的慕容一族,几百口人命,他逃得起,别人如何赔得起?”

      “五叔!”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深吸气镇定情绪道:“八弟何需逃?邺城将破,他拼命赶回大燕!八弟何需逃?大燕灭后,他尽可以远走高飞!八弟何需逃?桂宫大火,他完全可以趁乱作怪!从前不问,现在来问?五叔是怕他逃,还是怕他为大秦效力尽忠、打拼江山呐?”

      还有许多话想说,终究碍于情面,不敢就这么面对面质问,唯有目光,再难隐藏,狠狠盯着慕容评,连同愤怒、鄙视、责难,一古脑儿全化在那个眼神里,恨不得能用这目光将他处死。

      “说得好听……”慕容评口鼻一皱,向三哥道:“须防仁不仁……”

      “对,须防仁不仁,若早防对了,就不是眼下进退皆惧的地步。”

      “你!”

      “够了!”五叔与三哥同时开口,将我二人喝住。三哥明显压抑怒火,却不知是对我还是对慕容评。我扭过头,懒得与那人理论,但心底究竟委屈,忍不住哽咽。

      稍一沉吟,五叔叹道:“好了,你们兄妹经月不见,今日难得聚在一处,在我这儿用了饭再着人送你回宫。”

      “正是,公主该尝尝长安的羊肉锅,这要冬天吃,连汤带肉,就着酒,别提多暖了。”契兰婶好容易得了个机会,按着我的肩膀坐下了,这才笑道:“都是一家人,真吵嚷起来倒不值了。”

      我憋着口气,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硬是忍着不肯落下来。右手紧拽着腰间的荷包,那里头,是冲临别时给我留下的一粒儿石子儿,我尚记得他苦笑道:“这才是身无常物,连个信物也寻不出来。”

      “要什么信物,你平安就好。”我不禁想起从前那些萧、茶撮,还有给泓哥哥的平安扣,每次送东西都是伤别,幸好如今东西都没了,人却还在。

      冲笑了笑,将石子儿置于我掌心,握拢,他的手握着我的,不知何时已这般厚实了,温暖的将我包裹。“是桂宫着火那天,在你住的那间屋子角捡来的,寻常石小儿,烧透了,待凉却,还是一样坚硬。”

      我抬眼看向他,冲的眼神落寞起来,在春意融融里,显得有些孤寂。

      “我懂的,你放心。”我应了一句,手里的石子儿硌得有些疼,握得久了,已不再冰冷。

      冲欲言又止,在分别的那个晚上,只留下一句话——保重!

      他说过无数次,我也听了无数次。唯这次,我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的内心,还有他送我的那颗石头,像我们所缺的那些坚韧与镇定,还有遗失的尊严与自由,一点点、一点点重新拾回,待他归来,只待他归来……

      我无心逗留,连五叔都变得有些陌生,匆匆用了午膳,借口怕皇后提早回宫,五叔倒也不留,点头道:“你早点回去也好,在皇后身边若听见什么消息,无论好坏,当尽快传予慕容家知晓。”

      “五叔……”

      “阿离,我降秦多年,只为兄弟意气之争,但心底从不忘本姓慕容,你也该明白,既然留在皇后身边,多些个心眼,慕容一族便多几分安稳。”

      “王爷~”契兰婶小声念了句,低声劝道:“公主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分寸。”

      我嗯嗯应着,直到门外,这才细细体会出来,原来他们不曾接我出宫,一则为皇后强留,二则也为方便刺探消息。既讨皇后欢心,又在宫里安插了眼线,一举两得之事,连五叔都与向来不睦的慕容评走在一块儿……

      “公主,您别恼……”契兰婶还在劝,我听在耳朵边上,却什么都没听进去。虽也明白这是在情理之中,一旦揭穿,心还是不由落到谷底,沉甸甸的压得人难受。

      “公主,王爷是为公主好,秦人再厚待咱们,到底是灭国之恨,哪有这么轻松容易的?连那……”契兰婶说时压低了声音,也不禁愤慨道:“连那亡国小人也封作给事中,王爷恨得跺脚,又奈他何?毕竟,这儿是秦土,是长安,多行一步都要小心!”

      “我懂。”我就这么一路应她,昏昏沉沉就出了府,上了马车,入宫,仍往椒房殿去,远远即能瞧见那粉色的墙,飘来异域的奇香,似浮在半空中瑰丽的宫殿。

      殿门闭拢,皇后尚未回宫,宫婢将我安置在琴室内,留了一盏苦茶,自到外头行事,门未曾阖拢,但她们的脚步声才远,心没来由一定,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七弦琴静静躺在案上,可以看见老旧的木纹,丝弦如一条静止的流水,似动非动,如静不静。挽袖拂琴,一个简单的音,久久不绝,旋绕成曲。就这么一音毕了,一音再起,悠长的余韵在心底回荡,想像着此刻的冲,怎样意气风发,怎样英姿飒爽。

      他的箫曲,久已未闻。这深宫内院、带罪之人,哪里去找竹箫与琴相和?但那旋律始终在我心里,只要想起,便久久回旋。

      长相守,不相离。这汉代宫阙中无数故事、无数悲欢,最后都化作那首曲调——《长相守》。

      数百年光阴,也抵不过这样的牵挂与期盼,穿越百年,仍在这座精美的宫殿里回响。

      单音渐而成曲,左手长长揉过去,右指一挑,音变渐扬,轻易已将心情暂时带离那些是非恩怨,曲调里,唯有长久的憧憬,柔柔散开,如柳叶低垂、水波微动,经久不住。

      这方是我想要的生活,一张琴、一壶茶,花间月下,清谈古今,身在俗尘里,而能远观尘世。每一节音变,都暗合一个小小的情绪,全都融在一块儿,是一曲悠扬委婉的小调。

      最后一音落下,似流水嘎然而止,高山仰息而望。我兀自痴沉于曲中,却听身后有人赞道:“哀而不怨,悲却不伤,好一曲《长相守》。”

      诧异回头,一惊之下,反不知应。身后那人站在门口,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本来就高大的身形越发魁梧,声音低而不沉,似带笑意。却是……苻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长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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