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春意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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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过后，皇兄的府弟很快就修缮一新，他带着曾经的大燕皇后，可足浑太妃的侄女——可足浑后，以及几位夫人，匆匆搬离桂宫。走的那日，阳光甚好，冬日的薄雾已散尽了，此时通透的空气里，万物复苏，柳树发出新嫩的小叶，一缕云絮横贯天宇，碧空如洗。
我尾随众人身后，看他们兄弟几个一一告别。冲也站在前头，在人群里，也能一眼认出。有时他微侧着头，好象想往身后瞧。宽阔的额头、英挺的眉目，鼻梁挺直，衬着薄的唇、方秀的下颌，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如静夜的月，在一片喧嚣中，孤傲有离世之感。
明知冲瞧不见，我还是遥遥对他一笑，展颜，笑容难以收拾。他似有所觉，薄唇一抿，再回身时，我只觉那背影也充满了笑意，如安慰般，二人俱有些心安。
“恭喜候爷乔迁之喜，改明儿再亲到府上送贺礼。”慕容评一脸嘻笑，抱手作揖，本是好话，听起来总觉逆耳。
皇兄也不深答，应付几句，走向冲，兄弟相对，半晌，无人打破沉默。
“皇……”可足浑氏犹豫欲劝，一字才出，忙改口道：“时候不早了，候爷别错过吉时。”
“八弟～”皇兄唤了声，郑重道：“父皇在时，兄弟中独宠八弟，凤凰凤凰，别忘了，你是临世凤鸟。”
这几句话，落在近旁的燕人耳朵里，俱是一怔，末了，神色复杂起来，似喜不喜，如悲不悲。仿佛千愁万绪齐涌上来，偏又使劲儿掩饰着，以一种新的身份，尴尬回顾起从前。
倒是冲，唇边扬起一个无害的微笑，向皇兄道：“多久的事儿三哥还记在心上？连我都以为是前生梦一场。”
果真恍若隔世，连娘的样子都在我记忆中模糊了，何况是父皇，我能记得娘的不甘与挣扎、父皇的苍老与矛盾，但那些，离得那样远，远到乍然想起时，竟会有些恐惧——原来就是那样一步步过来的，并不轻松，时候长了，会觉得异常残酷。
“或者，八弟与我同迁新府？”皇兄问了句，自己也不禁笑了。远远望过去，那笑容带丝苦意，自嘲道：“我倒忘了，昨晚八弟便已一口回绝。”
从前怎样都不能取得皇兄的信睐与亲近，而曾经的大燕皇帝，变得犹豫踌躇，在兄弟面前，竟有些不舍。没了皇位的依托，没了故土的滋养，亲情突然变得重要。这一刻，不是你死我活的互不相容，亦不是恨蠢怕贤的两难心理，只是寻常兄弟道别，除却珍重，还有依依惜别之情。
“候爷，不如咱们上书皇上，请……”慕容评凑上前，不知他又有什么主意。冲背过身，不掩厌恶之情，皇兄摆了摆手，刚要答话时，一辆马车打宫外驶来，扬起一道薄灰，急停在宫前，车中跳下一人，却是一文职小官，手捧一书折，匆忙向前道：“新兴候留步。”
待近前，是个无品文书，手举书折奉上前道：“下官奉丞相之命，前来传话。”
皇兄眉头微簇，又碍于丞相高位，勉强道：“不知丞相有何吩咐？”
那人将书折一展，垂首朗声道：“丞相素闻新兴候才高八斗、文章满腹，今新封爵位，本不便相托，但有一事丞相言不得不交予候爷，还望候爷乔迁之即，不忘为大秦操劳。”
那书折上若大三个字——《贰臣录》，尤为醒目。周围的人一时议论起来，难压愤愤。
“丞相说了，有劳新兴候为此书编撰目录，除鲜卑慕容垂外，余者前燕贵戚，皆要编于此书内，以留作史册。”
“无礼！”人群中已有人按耐不住冲上前，那文书倒也不怕，将书册交到皇兄手中，行礼道：“有劳候爷。”说毕转身便走。
贰臣录三字，沉淀淀压在燕人心头。皇兄手执那折子，满脸尴尬，认真也不是，玩笑又不敢。无奈道：“得，这回，倒有得忙了。”
从来，我都不敢造次，尤其在这许多磨难之后，谨小慎微，生怕多行一步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今日却打心底冲上一股气儿，直涌上脑后，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大步上前，抢过皇兄手中的折子，拦在那文书身旁……众人诧异，连那文书也呆怔了，不知我欲如何。
“阿离！”冲小声唤我，扶住我微颤的肩头，半个身子，挡在我身前。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可他口中那些低微的人，是我打小心目中的英雄——金戈铁马、豪情满怀的慕容家族，细数起来都是独挡一面、顶天立地的男儿。怎么就成了书中单薄的名字？成了历史上屈辱的一笔？
“阿离，此刻无需与他计较。”冲急速的劝，我死命拽着那书页，糙的纸折皱了，那三个字在我手中扭曲变形，像一个夸张的笑，讽刺尖锐，不留余地。
“阿离……”
“告诉你们丞相！”皇兄也跟上前，但语气严厉，似要喝斥。生怕失了这刹那间的勇气，我抢先打断皇兄，脑中一片空白，却冒出几句话，连自己也吃惊不下。“慕容家是马背上的英雄，扬鞭纵马、驰骋天地，有酒就喝、有肉就吃，若有良主辅之何妨？却不会汉人那套文绉绉的骂人法，若丞相有何不满，只管说来！借题发挥，那是小人所为！”
这番话，是想像着对那集市里的疯汉说的，因此可以这样毫不顾忌。可周围的人都愣住了，无论秦人燕人，脸上都有些后怕，慕容评甚至本能后退了几步，一张脸，煞白没有血色。
传令的文书亦有些慌张，也不答，也不接过我手中皱巴巴的贰臣录，唯唯诺诺，仓惶踏上身后的马车，马儿踏蹄欲离之即，冲一沉吟，接过我手中的书折，高声道：“若有良主随之何妨？若是良臣，分什么壹、贰？”
马车启程了，那书折，被掷向空中，像纸鸢一样，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落到车上，几名燕人，忍不住喝采，末了，又忙忙忍住。
“英雄？要你来替慕容家充英雄？”慕容评满脸不置可否，狠狠道：“无知妇人，若因此而得罪，我看你还怎么英雄？”
冲就护在我身前，但恶语中伤是挡不住的，比飞箭流羽还无影无踪。我泄了口气，一阵倦意涌上来，任慕容评恶语相向，嗡嗡如耳畔的虫蚋作响。
“走吧。”同时同声，竟是皇兄与冲。我抬头，他二人对望一眼，既无恼意也不争执，只是脚步一个向外，一个向里，各行其道，除却那一眼复杂的目光，并无更多交集。
皇兄走了，一并离开了十余人，桂宫突然安静起来，我与于氏、忻儿同住的小屋，如今只剩我一人。简陋的被褥、几件于氏没带走的衣物，还有忻儿用来取乐儿的几粒小石子……散落在每个角落，好象还能看见她们的笑脸，听见忻儿哼着歌，于氏一面收拾衣物，一面劝我，“待妾身求求皇上，让公主也和咱们同去。”
她压低了声音，生怕旁人听见那些旧称谓，但却难掩兴奋之情——皇兄一应妾侍中，也有几个被丢在这桂宫里了，像丢一件旧衣服，再往后，她们只能沦为宫婢，或者遣散出去，随便嫁个莽夫，草草此生。
究竟什么才是富贵？什么才是恩宠？又怎样才能地久天长？直到、直到生命的终结，直到海枯石烂……我有些糊涂，对着这个空屋子，缓缓坐在地上。
冲也不拦，他好象总是懂得我无法排解的忧伤，甚至不是光阴能够解决的，那几句安慰的话又有什么作用呢？
“我没告诉她们……”良久，我缓缓开口，声音冷得没有波澜，“其实我也想离开这儿，可……”
“阿离，你不走，我也不会走。”冲打断我，坚定道：“皇后不放你，我便留在这桂宫，等他们都走了，便是我二人的宫阙。”
真是一个美好的憧憬，我回头冲他笑，却明白这不过是一厢情愿，若可以自主，那天地之大，为何要选择在别人的屋檐下假装我们是生世不离的夫妻？
夫妻？念及此，面赤心跳，怕他查觉，干脆靠在他肩头，一时羞、一时喜，一时又有些惧。
冲低低笑了笑，身侧向我，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屋里静悄悄的，宫人都不在，我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平缓而沉稳，仿佛刚刚那幕根本没发生过。
“我是不是闯祸了？”我忍不住问他，明知没结果，还是想说：“可那王猛欺人太甚！”
“阿离～”冲唤我，带着隐藏不住的笑意。“慕容家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反问我，光影下，眼眸格外明亮，煜煜如同星晨，令人不敢逼视。
“我……”我说不下去，深刻的恐惧被他轻描淡写一句带过，而因此有可能引发的重罪，似乎也只是件小事儿，不值一提。
“那敢问公主，堂堂燕国中山王、大司马，可算得上英雄？”冲扬了扬眉，得意的抿嘴，引得我也噗哧一声笑了，末了又板着脸道：“都是你惹的祸，最后慕容评这样的人，反倒全怪在我身上。”
一句玩话，冲的神情却有一瞬的怔忡。我这才反应过来，那些宫内宫外的谣言，传得不堪入耳，都是慕容评添油加醋说出去的，但有一点我们无法澄清——无论事实如何，直至燕灭，我依旧是大燕的清河公主，而他从来都是慕容氏高贵的子孙。姐弟之名，是一生无法挣脱的束缚。
不由打了个冷战，喃喃道：“皇后不许我出宫，而你迟早会封官进爵，再往后，我老死在这宫内，你可以结婚生子，儿孙满堂……”
“阿离～”急切的，冲挡住我的话，以指封在我唇边，二人相对，都不由呆住了。
光从窗户中泻入，分成细细的方格，一格亮、一格暗。冲褐绿色的眸子，衬在阳光下，像一潭清浅幽碧的水，渐渐蒙上一层雾气，将人蕴在里面，也随之融化，分不清是梦是真。我有些恍惚，好象回到逃亡的日子，天地间，唯有我二人，但比那时心安得多，至少，生死苦迫暂时远离。
“你是我的……莫离。”他的话如同梦厣，极快又听不真切。嘴唇一动，我听见那两个字，如同一语道破生命的秘密，泪不禁涌上，冲在我面前变得模糊了，他凑近前，额头与我相触，停在那儿，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窗外的太阳升得高了，照在身上暖暖的有些醉意。我半垂下眼睑，无法抵挡他灼热的目光，仿佛那里面盛满春意——花开了，水暖了，波光因此而变得旖旎。雁打南方回来了，一切都在最初最美好的开端，来不及枯萎，也来不及盛放。
“冲～”我也低声唤他，千言万语、爱或者哀愁，都无需字字说明，其实我们早已厮守，甚至比别人的几世都要曲折离奇。
他应了一声，凑得越发近了，近到耳鬓厮磨。
“我知道……”冲在我耳边道：“你不是阿离，你……是我的莫离。”
当一滴泪滑落的时候，他吮去了那滴苦涩，像相互怜惜的兽，替我添噬伤口。
好象期待了很久，又好象一直都是这样的——他俯低身，轻碰我的唇……温润而微凉，我想退后，却如着魔般定在那儿，直到他吻上来，极小心的，又带着决绝与不甘。
如在旷野，春风吹拂。在风里，我仿佛看见他俊逸的身影，回身，冲我温柔的展颜。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春意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