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广陵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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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居于长乐宫以西，原为秦时章台，汉高祖七年于此基础上扩建而成。至今已历数百年风血雨，其间朝代更替、战火纷飞，而未央宫依旧立于长安城最高处，以稳健之姿昭然于世，岿然不动迎世事变迁。
我跟在未央宫执事太监身后，两侧有几名侍卫相挟，入偏门、行小路，沿边墙，已走了近半个时辰，仍未到皇后所居椒房殿。
大燕的皇城恐怕尚不及这未央宫一半大，展目望去，木制的宫殿一座连着一座，每座宫宇占地均极大，石墙高筑、宫门敞开；飞檐层层叠起，庄严华美，雄浑大度；檐上神兽，或端坐或展翅，线条流畅、神色肃穆，远眺山河。
汉室便在此处兴，亦在此处亡。一个朝代的生命，短过这土木夯实的宫殿，几代人生死、几个王朝兴衰都消失在时光的河流里，唯有这座分明身处其中，却要仰目观之的宫殿依旧雄伟，如同一道坚不可催的城墙，仅以一种俯瞰苍生之姿，便将一切来势汹汹的敌人挡在千里之外。
我们沿着偏僻处行，亦可见垂手而立的侍女，绾双髻、低眉目，声色俱敛，虽有侍卫太监押人而过，并不曾侧目观望，而一殿之内，衣裙俱同，连身高体胖也甚相似，乍眼瞧去，难分究竟。
正自感叹，领路太监停住脚步，细声哼道：“在这儿候着。”
微颌首，目光瞟见他拿眼瞟我，打量时颇有思量，只那么一眼便向前禀报而去，身形尚未走远，隐隐飘来一股异香，不似花香甜蜜，亦不如寻常树叶清淡，奇香之后，微有刺激，令人心神一凛，不由目清脑醒。
“椒房殿？”我不禁抬眼细瞧，这汉室以来皇后所居殿堂，果然如书中所载，墙壁以花椒花朵而制的粉末刷就，不仅奇香，且色泽粉红，于一众宫殿当中，尤为醒目。
尚不待细瞧，已有宫婢前来传话，两名侍卫将我押至偏门，便在外头候命。一入偏门，另有几名太监候在那儿，引着我沿偏阁顺墙根而入。院内五步一婢、十步一哨，下人极众，却都摒息静气，若大的宫院，并不觉杂乱繁琐。更有几株老木，枝干苍劲有力，于空中开展，覆盖半边院落，而树干处挂有箭靶，靶身与枝干皆插有羽箭，千疮百孔，似常有人于此练习。
“娘娘在后院。”走至半途，有宫婢前来指引，几个太监脚下一转，引着我穿过一处假山石，一旁一样蕴着一池碧水，池水清透，无花草点缀，也无鱼儿嬉戏，连那突兀坚硬的山石上，也不曾多养地衣苔藓——一块石、一池水，简单相伴，刚柔虽济，仍觉冷硬。
心中未免诧异，正思量时，不远处传来打斗之声，太监们皆停了脚步，一围宫婢之后，却见一人执剑、一人执鞭，你来我往，正打得热闹。
“娘娘小心脚下。”一时有人低呼，我瞪大眼，惊异不定，那执鞭之人，正是秦国皇后苟氏，而另一人手执木剑，左闪右避，功夫虽好，又要让又要迎，几个回合已有些手忙脚乱，而长鞭四处挥舞，何曾有许多躲闪之处？但听见“啪、啪”几声，与皇后对打的侍卫脸上身上已中了数鞭。
“还手啊！”皇后厉声喝着，又逼近几步，那侍卫慌乱之下，木剑朝前一刺，功夫才显，皇后已有些招架不住，连退两步，尚不待站稳，早有旁人冲上前，一把挡开那柄木剑，喝骂道：“大胆奴才！不要命了！”
“让他打！”皇后几乎吼起来，然那侍卫手中木剑已被人夺下，几名宫婢团团将皇后围住，拭汗的拭汗、整衣的整衣，众人口中皆劝道：“娘娘先歇歇，饮口水再练不迟。”
长鞭软软躺在地上，皇后大口喘气，心有不甘，但脚步才动，宫婢们已半拦半拉，将她安置于椅中，奉上热茶，收拾长鞭，几下里，已将皇后伺候得舒服安逸。
冬日的寒风夹着细小的冰粒，扑面而来阵阵寒意，但皇后额间面颊渗出薄汗，汗珠顺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宫婢捧上裘皮袄子，被她挡开了，急道：“你们都让开些，别挡着凉风。”
一错眼，她瞧见我，嘴角一扬，招唤道：“听闻慕容氏善骑射，不知公主功夫如何？”
我摇了摇头，正待答时，皇后轻哧一声，接过宫婢递上的绢帕胡乱抹去额上细汗，起身向我道：“对，本宫倒忘了，慕容离乃堂堂大燕国的公主，只爱琴棋书画，何需舞刀弄剑？”
说时，她已走近我，斜眼一瞟，分不清皇后脸上是恼是怒。我半低眼睑，思量道：“娘娘是大秦之母，文治武功，一样不差，阿离自愧不如。”
“哦？”苟氏扬声，走至我身旁，那笑容陡然一凛，沉声道：“既是如此，为何昨夜吟唱亡国之曲，令燕人相和，致使宫中躁乱不安？”
该来的究竟还是要来，此时已无惧意，反觉轻松，抬眼望向她，苟氏眼角半睨，下额高昂，不知是因累或怒，脸上潮红阵阵，目光坚狠。
“此乃邺城童谣，并非……”
“并非亡国之曲？”她接过话，不由仰面而笑，“作窠犹未成，举头失乡里。这邺城孩童倒有预言之能。”
话如利刃，刀刀割在心头，而受伤的自己，却必须继续应对眼前半试探半责难的皇后。“谁可以千秋万代？始皇帝后不也难以为继？”
一语即终，苟氏扬眉轻笑，半晌方道：“未曾料公主年纪轻轻，倒有这般深刻体会，果然经历得多，看得透彻。”
这些话，都是当年娘与我闲谈时曾经提及的往事。历史如书，不亲身经历一遍，只能看见些热闹，一番吹拉弹唱后，才见世事的悲凉与无奈，每一样，都不能全盘把握。一场翻天覆地的动乱之后，曾经的离丧也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历史不断重复着迂回向前，而新的时代、新的生命，从来都认定自己可以创造另一番永恒的天地。
“若让皇上知道……”话说半句，皇后瞟了我一眼，继而道：“那是灭族之罪。”
“国已灭了，还有族吗？”我不禁反诘，当下也懒得与她理论，回身向跟着的太监道：“娘娘既要习琴，尔等便去取琴。”
“大胆！”喝声才起，皇后抬手阻道：“好气魄，你们将琴取来，本宫洗耳恭听，若公主琴艺果如传闻所言，本宫便饶过昨夜之罪。”
琴者，情也。若无思绪带动其中，再高超的技艺亦称枉然。娘在世时，自视雅洁，不肯轻易俯就，因此琴曲常有孤傲冷清之感，哪怕吟唱思乡曲调，亦有些漫不经心，生怕被人窥破心事，徒留笑柄。而冲的箫声，似凤凰于飞，胸怀大志，而路途艰遥，时而激昂亢奋，时而闲情逸趣，时而心生不耐，时而又平淡从容。
我总是和着他的箫声，如同他会来就我的琴曲。每一次都是高昂的激人勇敢，每一次都是低回的将人拥抱。可眼下呢？眼下分明身处同一座皇城而不能相见，眼下分明沧为囚徒再难相继，眼下是过一日是一日，已然卑微到泥土尘埃里，还在不断提醒自己：世事终有转机。
静室里，琴音乍然而起，未有缓序，音串成瀑，直直扑面而来，又滑过了，一泄千里。
满腔愤愤都化作这首著名的琴曲，我从不曾仔细弹练，今日一拂却如万马奔腾，马蹄高踏，卷起风沙，渐渐近了，人便在那沙尘当中，和着马声嘶鸣，如陷入漩窝，不能自拔。
琴声铮铮而就，音似戈矛杀伐，起先尚有对峙，而后只闻急促的短音，“噔噔噔”短而变化，像那场邺城的大火，烧了燕国的宫殿。至今，“噼啪”的火声仍常在梦里出现，那些又恨又怕的亲族，眼睁睁在我面前流血、挣扎、死去……
音渐弱下来，却未断绝，每一轮拂背后，都是谱曲者滴血的心音。纷乱之后，必然归于寂静，但这寂静只是对生而不能祥和的一种哀悼——人人都是一滴水、一朵浪花，若可以，谁都愿意平静安逸的展现自己平凡的美，在普通的世道里，做最普通的人，过一种按部就班的生活，正常的生老病死，最后躺在床上，与一家小辈安心告别……哪怕这样的寻常都强过翻天动地，雷霆万钧，毁灭一切后的新生尚不可及，而水花已然被淹没其中，连细细体会这乱世的血腥讽刺都不曾有。
我闭上眼，半是愤慨半是凄楚，极力想要挽回，但永远只抓得住他的一个眼神、一个背影，以及夜晚无人，那清扬质朴的叶曲，每一声婉转，都停留在心上。就像他的目光，褐绿色的眸子似乎总带着笑意，哪怕身临绝境，他拉着我的手，在悬崖边上，血流了满臂，依旧笑着说：“活着……才是莫离。”
指上一滑，音飘了出去，一曲未终，而心情已散成沙粒，再难聚集。我俯在琴案上，良久，余音仍在耳畔回响。
“好一曲……《广陵散》。”半晌，皇后缓缓开言，步步踱近，平淡而缓的语调听不出情绪，淡然道：“如雷霆风雨贯室、矛剑纵横沙场，惊天动地，气势滂薄。果不负名曲之名。只是……公主为何不曾奏完此曲？”
我不答，广陵散激奋的曲调还未散尽，散尽的是我做小俯低、曲意奉承的耐性。“阿离之命，全在娘娘手中，或杀或留，不敢相求，但望娘娘能在皇上面前美言，不看慕容氏乃亡国之徒，但看数年来大秦也用了不少燕国亲贵，南征北战、浴血沙场的份上，得饶人处且饶人。”
皇后不言，手指绕着案上的青瓷盏，若有所思。一时间，殿内极静，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偶尔触动琴弦，丝弦发出低低的嗡鸣声。像时间沙沙流过，又静止了，定格在某个决定不曾形成之前，殿内诸人，各有思量。
“娘娘，此人无礼……”我听见执事太监凑近皇后，眼白一翻，尽是厌恶。
“聂政刺韩王……”皇后似未有所闻，兀自低语，曲中的故事已然久远了，但故事里惊心动魄的那一幕幕，带着悲愤慨然的情绪，激荡在人心底，只待适时而发，历史似又重演。
“来人。”
“诺。”
“赏绸二匹，酒肉一桌。”
“娘娘？”宫人尚有迟疑，却听皇后轻笑道：“既教授琴艺，着此囚衣亦不妥当。”
我猛抬眼，她站在台阶上，侧眼斜睨，神情自得而老练，倒有几分男儿气魄。一句句认真道：“今日可饶昨夜之罪，然适才一曲广陵散，便有犯上之意，公主若想为亲族开脱，便将所学技艺尽数传予本宫吧。”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广陵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