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丧国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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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兰，当年五婶的贴身丫环，自从五婶惨死，五叔尽散余妾，唯留着契兰，时候长了，自然将她视作妻房，虽到五叔叛逃投秦为止，一直未给契兰任何名份，但小一辈便称呼她作“契兰婶”，无论对她，或是对五叔，甚至是对逝去的五婶，都算一种安慰。
“娘娘，这便是臣妾与您说过的清河公……”契兰婶拉着我凑近前，公主二字未出口，忙笑而掩饰转向我道：“阿离，快向皇后娘娘问安。”
皇后？眼前这贵妇是秦国的后宫之主？我微福身，不禁偷偷打量——是个爽利女子，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衬着两道微上扬的细眉，鼻尖小巧微翘，下嘴唇极薄，不笑亦带几分笑意。谈不上多美，但五官干净利落，没半分多余，倒另有一种英姿勃发之感，如一头年轻的小鹿，充满灵动与力量。
契兰婶硬拉着我下跪，皇后抿唇一笑，抬手道：“免了，这便是大燕清河公主？美而不艳、傲却不骄，倒有些风骨。”
当“大燕”与“清河公主”两个词从秦皇后口中说出时，我分明听见身后众人隐隐抽泣之声，人群稍有骚动，便有管事的厉声喝道：“全都跪下！”
昔日锦衣玉食，如今这剩一件粗布衣裳，人人面黄肌瘦，发如茅草、神色惶惶，三、两个聚在一处，喝声才起，已惊而跪地，相拥而泣。
皇后倒也不恼，唇角微扬，下颌不自觉跟着扬起，向契兰婶低言几句，转身便走。长长的裙摆扫过我的鞋面，那上面绣着华丽的凤凰，金翅高展，翩然欲飞。
我不禁呆怔，愣愣的尚不及反应，契兰婶已欣喜道：“阿离，还不快叩头谢恩。娘娘命阿离同往入宫，教习琴艺。”
身后的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传到耳朵里，嗡嗡作响，也听不真切。不及思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谢娘娘宏恩，然阿离乃燕国公主，慕容一族尚在难中，阿离怎能独自安生？”
话才出，自个儿也有些惊惧，不由得又想起契兰婶，只恨说得太急，不能顾及周全，正思量如何圆场，契兰婶一把拉住我，连声向皇后道：“这孩子耿直，待我劝她几句。”
说时拉着我便往角落里去，低声怨道：“因我家夫人与娘娘有些交情，想公主在此处受苦，心中不安，你五叔想尽办法方想出这个万全之策，先离了这苦地再做打算不迟，却怪我未曾提前告知于你，倒生出今儿这岔子，万一皇后不喜可如何是好？”
我心里自有牵挂处，却不能与人说明。契兰婶拉着我到矮墙边，一样青砖砌就的墙头，我依在墙边，手指扣入墙缝，死命的，好象抓住冲的手。
“公主倒是说句话呀～”契兰婶丰腴的脸颊因为焦急皱在一处，与我记忆里的样子有些不同了，但那神色却与五婶极为相似。
我不禁怔住了，仿佛懂得五叔将她留在身边的用心。其实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支柱，一个人也好、一件事也罢，时候长了，想放都放不下来。五叔如是，契兰婶如是，连此刻不愿离开的我，亦如是。
“契兰婶～”我艰难开口，半晌却不曾接话，契兰婶一跺足，坚定道：“这事我便大胆替公主作主了，否则此时虽不曾发落燕人，但亡国之奴，死罪在所难免，彼时再救只怕回天乏术。”
死？我紧拉住契兰的手，抵抗道：“正因如此，兄弟姐妹、远亲近族皆在难中，阿离怎能……”
“兄弟姐妹？慕容家上下何曾将公主视作己出？”契兰婶声调一扬，末了又有些悻悻，避开我的目光道：“走一步是一步，活一个是一个，国亡家破也就罢了，何必再白添一条性命。”
极短的沉默，像过了很长时间。我握紧双手，耳边仿佛响起深夜里那清亢高扬的竹曲，孤独而又清悠。
琴箫再不曾和奏过，大燕的宫殿已化为灰烬，那些殿台楼阁、花木鸟兽，还有我与娘栖身的屋宇，屋内熟悉的茶台茶具，以及那把七弦琴……每一样都坚固得仿佛可以千秋万代，却因为一场久已开始的战事，融化在冲天的火光中，不复存在。或许到了明天，甚或下一个时辰，一道皇旨，这墙内墙外的人，也都会追随自己的朝代而去，我们拼了命想要得到的东西，到头来，可能只是一场空等，国灭了，人也不在了，凄惶惶每走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
我扶住墙头，想要从那坚硬的青砖里寻找柔和温暖的气息。对，此刻不曾有，但深不可及的秘密随时都会来临，当夜深人静，我知道，他也会在墙的那边等待。
“多谢契兰婶好意，但阿离……”
“公主不愿独留亲族受苦？”话未完，皇后走近几步，高声询问。
我抬眼看她，面前的女子目光透澈、气度磊落，语气虽急，似并无恼意，思量间正欲搭话，但见皇后眉目稍扬，摆袖转身道：“若公主不肯亦无妨。听闻慕容一族骁勇善战，公主可随亲眷共赴边境，悍秦土已示孝心，或许可保慕容氏免遭屠族惨运。”
话是笑着说的，却带丝丝寒意。再看时，皇后微侧脸，眼角半眯，似笑非笑，适才的爽快利落，一转眼，全变成飒飒杀气，坚决强硬，无半分回转。
心底一颤，脚下却仍未动，僵持着，不过片刻，皇后已轻笑跨出院门。契兰婶留也不是，跟又不舍，急切在我耳畔道：“人在屋檐下，公主便忍了这口气吧，否则整个慕容氏因此获罪，岂非公主之过？”
匆匆数语，人已向前跟着去了，临出院门仍不忘回身冲我频频颌首，满院的人，此时一口气才松，皆围上前，一时并无言语。
“都杵在这儿干嘛？”太监高声喝着，挥手来轰，于氏扶着我向洗衣处挪，低声道：“公主莫急，切先静下心来想想。”
对，静下心来。我反复告诫自己——经历这许多事，还有何难处能比从前更艰难？闭上眼，满目酸胀，欲哭无泪。此时已由不得任性，不似从前在燕国，再冷漠些也敢在皇兄面前争执几句。敌我之别究竟不同，莫说个人生死，尚显得轻巧容易，便是这牵一发而关全族的动静，细想之下，心惊且寒。
“今时不同往日……”于氏还在劝，又有宫女送来衣物，掷在木盆中，冷言道：“既然同族相怜，便把她的份也洗了吧。”
仍是刺骨的冷，渗入肌理，好象骨头都被冻成坚硬的小块，一碰即碎，但今日未觉深刻的痛苦，每个人都默然无语，整院忙于劳作的燕国亲贵们，人人神色凝重，皆陷入莫名的沉思。
这冬日的阴风斜刺里穿过小院，吹乱了众人粗制的衣角与脏乌的发，而大家脸上唯有漠然，连眸中那点鲜活也衬在铅灰色的天空里，变得黯然。时不时有人偷眼瞧我，是怎样复杂的神情？既恨又盼，好象大燕的命途全系在我一人身上。
我只恨天时这般长，黑夜久久不来，而耳畔似时有曲调响起，引项而望，青砖墙坚固而立，将这院内的人团团围住，分明不高，却似乎连天空也一并阻隔，连遥望也不能够。
家乡路远，山重水阻。寒风里，似依稀传来邺城的童谣，追遂着游戏于集市的孩童，声音稚嫩清脆，笑嘻嘻唱着：“可怜青雀子，飞入邺城里。作窠犹未成，举头失乡里……”
举头失乡里……本应悲痛的歌谣，稚童唱来却清新无碍，像娘那首思乡曲，浸满乡情的曲调，从娘口中吟出，却平淡得没有悲喜。正是这般强烈的反差，让平静的心底漫漫升腾悲意，如潮般，渐渐漫上岸来，不待知觉，已然溺毙。
那夜，我在枕间等到天光发白，亦未听到冲的叶曲。屋里细微的鼾声此起彼伏，而我终于忍不住低声而泣。本是无可不可，哪来选或不选，只为一句不舍，只为不知何时才有的未来，竟将这生命生生耗在秦国的冷宫当中，如死囚般看不到半点光明。
其实我两亦经历无数离别，每一次都有可能生死相隔，却怎么也忆不起曾经长久相聚，努力去想，记忆的碎片里，是他稚气的脸，嘟着嘴，故意与我为难。
眨眼即过的孩童时光，眨眼即过的恨与厌烦，待回过神来，却大势已去，想要从头来过谈何容易？此刻，哪怕让我在御花园内踢翻了他的雀笼，阳光下，我二人固执相对，他气红了脸，而我也恨不得卷袖上去打他两下……哪怕是那样不知世事的光阴呢，我也愿意重来，就好象大燕的孩童，在国破之前，怎样贫苦艰难，也活得天真烂漫。
回忆总停在那儿，不知往前。恍惚中，我甚至觉得后来的一切皆是一场梦境。若是梦该多好，哭过笑过、伤过痛过、爱过恨过……梦醒之后，我一定一定规规矩矩的待在怡春宫，不求那个名份，不求那些眷恋，不求琴箫相和，也不要这后来生生的国破人散。
只要能远远看着便好，看着慕容一族仍旧英姿勃发，像先祖那样，豪言壮语、志向高远；看着他如同星辰般煜煜升起，年少得志，春风得意；也看着泓哥哥，温和的眼不曾有半分悲痛，只是渐成熟稳重了，那些能割舍不能割舍的，都无需仓促决定，他守得住大燕的天下，就如同守得住慕容氏骄傲的内心。
只要能这般……该多好。
我在枕间哭了又笑，好不容易让自己淡忘的亡国之伤却终究浮了上来，漫无边际。不由轻声哼唱记忆里的童谣——可怜青雀子，飞入邺城里。作窠犹未成，举头失乡里……
起初只是低低的曲调，渐而唱出词句，一字字落在心上，泪未干，眼却明亮。屋内的人渐醒了，片刻的沉默后，皆低声相附。
简单直白的歌谣渐唱渐凄，人声合众，惊醒四围邻舍，同命之下，不禁凄凄。
都曾显新贵，众皆失乡里，窠未终落成，已作他乡鬼……不仅这屋，旁舍也跟着相和，声音初起时怯而零乱，却因唱者渐众，渐显悲愤无惧。
“禁音！”秦人仓惶而起，怒而喝之，却被更高的歌声盖住，恼羞之下，乱嚷道：“都给我闭嘴！”
谁都没听见，或者都故意忽略了。女眷们抱在一处，面色渐而坚定，一遍才落，墙外竟传来低沉的男音，亦同唱这首邺城的歌谣，那悲怆的男声与凄婉的女声相合，相互支持依靠着，隔着那冲不破的阻碍，变得坚毅勇敢，响彻宫帏，几乎令人胆战。
可怜青雀子，飞入邺城里。作窠犹未成，举头失乡里……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丧国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