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隔墙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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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恍惚间似乎听到清亮的乐声，不似箫，不是琴，半梦半醒间细细分辨，但觉那声音质朴高亢，在静静的夜里，渐渐明晰了，曲调简单明了，却一气呵成，几个回转，那声音断了，变作一声声单响，如口哨，又比口哨响亮，仿佛在试探、寻觅，在黑色的夜幕中，小心翼翼的等待回音。
混身一凛，从寒冷中猛然醒来，我坐起身，趿着鞋，跨过屋内躺着的几个同寝，直奔向窗前，窗户纸破了，夜色呈现在窗格里，天边隐现红光，天簌寂静，那声音恍若消失在梦里，此刻，只见树梢头映在墨蓝微红的天幕里，枝枝伸展，苍劲有力。
“公主还不睡？明儿得早起呢~”地榻上的丫头小声嘀咕，正欲回应，她翻了个身，鼾声又起。我直楞着耳朵细听，唯有夜风在窗外轻轻低诉，风里，没有我熟悉的乐曲再次响起。
这里不是大燕，更不是怡春宫。这里是繁华的长安、雄伟的汉时宫阙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年旧失修的房舍里，挤满了曾是皇亲贵胄的燕奴。那优美的箫声再不会响起了吧？如我的琴曲，如今该向谁弹？
思及此，不由长长叹息，打起精神阖拢窗户，正欲回床，适才那声音再度响起，尖细的，划过长夜，顺风而至，打南院西墙远远传来，变作一首乐曲，如同有人在暗夜里唱：“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聩。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光阴似乎凝滞了，我呆在那儿，有一刹那，整个人如石化般连呼吸都已停顿。那分明是我们的诗，浸满了相思与隐忍，从不敢宣诸于世，从不敢希翼未来；那分明……是我们的曲，从邺城，一直到长安；从大燕到秦国；从怡春宫直追到桂宫，像高飞的风筝那般，几乎看不见影子了，而线仍在手中，他，仍在心底。
像疯了一般冲出屋，直扑向那声音的源头。此时，秦人已睡，值夜的侍卫与打更的太监在外院值守，我绕过偏门，避开人影，直冲向南院西墙。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暗夜里引领着我，细似发丝，又高亢明亮，在那个墙头后面，越来越清晰，仿佛可以看见墙背后的少年，苍沧了，而眼眸依旧明亮，除却家国离丧的悲痛，还有沉静的期待，好象可以在波澜不惊的时光里，一直等下去、等下去，等到地老天荒……
“冲~”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音调，冲口而出的那个字却依旧微微发颤。如笛子般清亮简洁的乐声嘎然而止，有那么一瞬，墙内外的我们摒息而静，仿佛连轻微的呼吸都会将这个梦境惊醒。
良久，他轻轻笑了笑，如叹息般道：“你来了……”
果真是……他。我跪在那面墙跟前，细小的缝隙里看不见冲，但我能清楚的听到他的声音，感觉到他的气息。有多久没见呢？我细细数，片刻的记忆里，全是分别，从开始到现在，一幕幕都是他离开、重聚；再离开、再重聚。而这次，好象已隔了几生，他还是大燕国的中山王吗？我还是父皇的清河公主吗？
世事变迁得比人物还快，眨眼间，天地崩坏了，而我们，还是从前那具皮囊，换了身份，却不能丢弃越来越坚定的心境，相互依恋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信一场天长地久的永恒。
……
“离~”他轻声唤我，如释重负般叹息道：“你还在……”说时似乎背靠矮墙而坐，寒冷的夜里，他笑了，笑意漫过墙头，让我也不由展颜。
无需言语，就这么隔墙而坐。我们曾经是大燕的贵族，眼下却成亡国之奴，但这样的夜，思念得到安慰，我哭了笑、笑完哭，无声又无悲痛，难以压抑那样窃喜又庆幸的心情，我知道墙后面的冲，也同样点亮了眼眸，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寒冷的人有一件厚衣便满足了，饥饿的话有一个硬馒头也觉得幸福，贫瘠的土地偶尔开出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已然能体会出生命之美，而锦衣玉食的背后，心灵反而容易麻木，荆棘丛生，难以满足。
这是从前不曾有的体会，寒夜里，雪花在不经意间轻轻飘落，我抬眼看向天幕，小小的雪粒落在脸颊上，须臾融化了，留一点微凉，心底却暖意从生——只为知道他的安好，只为这隔墙的相遇，一切焦虑与绝望都有了安慰，虽然知道危机不曾稍有缓解，然而这短暂的休戚，却让身心再次充满希望与微薄的力量。
我真的不记得那天夜晚是怎样结束的，只记得开始的时候就好象回到从前，我在怡春宫拂着琴弦，压抑而悲愤的琴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过了许久，好象那样的情绪一直陪了我几生几世，终于有一天，寂静里有箫音远远传来，和着我的曲，一并沉沦了，却又再次升起，重新开始。
我也不记得第二天的黎明是如何开始的，只记得睁开眼，院内铺了层薄雪，宫人扫出一条小径，一旁的雪地上，有几个零星的脚印，渐渐淡了、模糊了，好象连雪地都忘了昨夜的相会，一场相逢，只在梦中……然而连续数晚，我们隔墙而会，言语渐多，我便知道，那不再是场易碎又美丽的梦境，也是刺激的冒险、新鲜的慰藉，还有秘密的分享、悲喜的担当以及充满未知的将来里，陡然生出许多惊心动魄的希望。
“你吹的是什么？”每次，他都用那质朴的乐音唤我，将我所识乐器想了个遍，都有些似是而非，那晚，我究竟忍不住问。
墙那边，冲扬了扬手中之物，轻笑着回身，仿佛我们靠背而坐，回身即能看见彼此。“这个？还没想出来？”
“比箫清亮，比笛音窄，更不似圩，再说哪儿来这许多玩物？”
“呵呵～”冲轻笑数声，我能想像他面露得色，眉目间又回到从前。“你去摘一片树叶，选那嫩绿细长的……”
“树叶？”这回，轮到我稀奇了，“叶也能吹出乐曲？”
“如何不能？若有茶叶够长够韧，一般也能吹出调子。”冲扬高了声调，继而话音一叹，缓缓道：“从前出使晋国，便见路上官兵以此为乐，其实若说玩物，何物不可娱兴？若要丧志，却不需这些籍口。”
回忆如浪，淹没了他，也淹没了我。便如此时，我也陷在晚间不可思议的相会上，整个人如痴了般，思了想，想了笑，末了又有些感叹。
“公主何事开怀？”那日劳作时，于氏偷偷拿眼瞧我，到底忍不住凑近前低声询问。
我摇了摇头，自个儿却不由笑了起来，瞧周围的人都不注意，压低声音道：“前日慕容评执盏点灯，谁知雪地里滑，摔了个四脚朝天，失手打破灯盏，被秦人罚去清扫马舍，因不惯臭气熏人，忙中又被群马一顿好踢，这会儿怕还爬不起来呢~”
“呀！”于氏瞪大了眼，笑容刚到嘴边又左右瞄了瞄，这才放心笑道：“活该的，他死了才好！”末了又疑惑道：“这深门内院、众人看管，公主消息怎么这般灵通？”
我吱唔应了一声，不知如何作答，幸而于氏并不深究，自个儿言语道：“也不知皇上怎样？成日这么圈着也不是事，秦人究竟作何打算？”
于氏还保持着旧称呼，说起皇兄时依旧满脸尊崇，我也不禁感慨，却想到这秦人之主，不知是怎样的君王？
一场亡国之祸，若遇上暴君，不待逃命已然没命了，皇亲贵戚们死的死、散的散，女的再好不过沦为奴隶，黯淡凄凉的一辈子，倒强于被人掳为人妾，身心受辱，未有尽时；若遇上仁君呢？敌国既灭，留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做些无关紧要的事彰显皇恩，余者杀一些流放一些已算慈悲；更别提那昏庸的君主，任属下胡作非为，或急于瓜分战利品，或急于表彰功德，甚而疏于防备，亡国虽是他人之命，然离己亦不远矣……但这秦王苻坚究竟何等为人？既不杀，亦无流放，更不见臣下居功自傲，自燕亡后，燕土尽数归于秦疆，而鲜卑慕容一族留到今日，未见处置，反令人疑惑丛生，难以揣摸其真实用心。
“公主、公主……”于氏见我发呆，连唤数声道：“前儿我听见看门的小太监说，秦国大将樊世于朝上数次辱骂丞相王猛，几位老臣亦同声附合，朝内暗斗变作明争，只怕太平日子也不久远了。”
王猛？这名字我不止一次听过，从前在邺城时，已听泓哥哥与皇兄提及数次，燕灭后，又闻王猛力主诛杀慕容一族，前后相连，竟有些后怕，只觉比起秦主苻坚，此人心狠手辣，绝非善类。
思及此，眉头微锁，也不与于氏相谈，放下手里的活儿，才往前走得数步，便被宫婢拦住道：“你当这是哪儿，由得你来去自如？这衣物未洗完，你倒想躲懒？”
这边话音未落，忽听门后头众人慌作一团，悉数跪地之声传来，末了又都安静了，只听一个大太监慌张道：“娘娘凤驾微移贱地，奴婢有失远迎。”
不知何宫娘娘驾到，这边尚未反应，门内的宫人早已将燕俘撵至角落，个人亦自垂目而站，摒息行礼，门吱哑一声开了，外头浩浩荡荡进来两队人，各自簇拥着两位美妇，我于墙角偷眼一瞧，但见其中一个头顶凤冠、身着华衣，一双美目炯而有神，也不让宫婢相扶，行路颇快，英姿疯爽，颇有男儿之风。她拿眼满院里一瞧，向旁边一个宫婢道：“燕国后宫悉数在此？”
“回娘娘的话，这边只有数十个慕容氏族之女，余者贱婢因人数众多，也有看押在外院的，也有看押在外头府衙的。”那宫婢说时声音发颤，几次欲断，引得一旁的太监皱眉，连使眼色命她退后，自个儿上前道：“这帮下人都是粗使丫头，没见过阵仗，娘娘莫怪。”
那美妇也不责难，嗯了一声，顺角落挪移数步，像是仔细打量燕人，离这边渐渐近了，我也不敢造次，往里缩了缩，低头那一刹那，却瞟见一旁另一名贵妇身形微福，五官生动，一双手扭在一处，把眼四处张望，倒有些眼熟……
记忆慢慢苏醒，不待完全想起，她也看见我了，目光一顿，我的思维停滞了，却不由张口道：“契兰～”
始一开口，那贵妇忙不迭轻轻摇头，一个“婶”字生生咽了回去。不料她反倒忍不住，一双眼瞬间红了，也顾不得旁人诧异，走上前将我拉进怀里，悲喜交叠，连声道：“阿离，可算找着你了！”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隔墙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