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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阶下囚 ...

  •   长安,似乎还带着汉时堂皇而辉宏的遗风。纵横交错的集市、笔直宽敞的马路,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皇宫内院,气宇轩昂,稳稳座落于世,哪管朝事变化、政局更叠,这里,依旧保持着俯瞰天下的泱泱气度,好象将纷乱嘈杂的战争挡在宫室之外,挡在长安城之外,挡在……大秦之外。

      这样的风光,却是在囚车中所见,犹记得进长安那日,窄小的马车里挤满燕国相熟不相熟的亲眷宫女,人人愁容满面,或相抱而泣,或兀自惊慌。我从车缝里望出去,长安城,如邺城般呈现在眼前。阳光下,笔直的马路直通皇宫。汉亡三国破,这里却依旧欣欣向荣,残破的,只是人的内心,而天下,从不曾因人因势而变。

      母亲口中的长安,是一首首歌谣、一个个故事,还有那些好听的名字——未央宫、长乐宫、明光宫、桂宫、北宫。曾经离我那样远的长安,如今竟在其中,可惜却身为俘虏,一朝沦丧,皇族比百姓更加凄凉。

      我所居的桂宫南院一隅,集中了燕国皇亲女眷,近乎每天,都能看见秦人将燕人的尸体抬出宫外,自杀的、被打死的,还有疯了的…一席破席包裹着身体,长发结成灰黑色的饼露在外面,偶尔能看见乌青的脚,僵硬、变形,完全不受控制,向两边斜斜歪着,无论抬的人怎样粗鲁,再没有知觉,也不曾反抗。

      心木木的不断变冷,冷得如这冰天雪地的隆冬,秦人厌恶的脸浮上眼前,当面便斥:“要死也当死在燕地,倒害咱们替这帮亡国奴收敛!”

      亡国奴,若让泓哥哥听见这几个字,心痛之极定然凄惶;若是我那皇兄想到自己做了亡国之君,不知是何表情?若是……冲呢?他一定淡然得好象要笑出来,末了,是个自嘲又高傲的轻哧。

      对,一定是这样的。我竟笑了起来,仿佛他就站在我面前,额际的发随风微微拂动,淡褐色的眼眸泛着浅浅的碧光,像……像梦中那捧茂盛的竹林,绿意丝丝浸染,心本似焦土,却在这样的注视下,无端端清凉。

      “把这些洗干净送到衣局。”正自走神,身旁的木盆又被掷满,来人用脚踹那盆道:“什么时辰了?还慢手慢脚?若这些弄不完,午膳就省了吧!”

      不待话音落,人又转身走了,不肯多听你说一句话。满腔寂寞,哪怕捞着个秦人我也愿意对着他多说几句,但其实,心底那些话,又岂是能说出口的?无论是同室不知从前何宫何殿的婢女,抑或每天与我一道清洗衣物的皇兄之妾——于氏夫人,大家都茫茫然空洞着眼神,也封闭着口舌,于此命途难保之即,生怕祸从口出。

      “公主~”见那二人走远,于氏凑近前小声道:“何苦惹恼了她们找些气受,公主若洗不惯,便交予妾身吧。”

      她是皇兄第五位夫人,后宫佳丽云集,于氏算不上得宠,如今落难,原本年轻巧丽的脸变得黑瘦了,比不得从前养尊处优,可她笑着道:“妾身未入宫前也是寻常人家出身,打小做惯了,倒不觉得如何。”

      她说时咧了咧嘴,好象要笑出来,但眼角却难掩悲泣之情。我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听她兀自叙叨,“虽是国破家亡,好在慕容一族并未被赶尽杀绝,常说风水轮流转,又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有那么一日能家人重聚、家国再建……”

      我不由停住了,浸了水的粗布衣裳又重又粗,握在手中“啪”一声落回盆里,好象她说的话,也那么实在可靠,像一个结结实实的未来,可以放放心心的去等待去依赖。

      “公主,您听说了没?”于氏又压低了声音,靠近前,耳语道:“秦国虽胜,然连年战事引百姓疾苦,怨声载道,秦王若再大开杀戒,恐国内多生厌恶,因此,这才迟迟不曾决断。”

      “本是俘虏,或杀或降,何干秦人痛痒?”我冷笑数声,想起宫中宫婢太监嘴脸,亦知燕人生死在秦人心中其实算不上正经事儿,却也不免生出些微弱的希望——既然苟活下来,便又希求更多。

      “只是那秦相王猛可恶!”于氏似未听见我的话,愤愤道:“力主斩草须除根,这般狠毒,竟不怕报应?!”

      王猛?这名字听在耳边,心中倒起了疑虑,正欲问时,前边吵嚷起来,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几个宫婢,拎着裙角便往北院跑,面上犹带嘻闹道:“快,今儿皇上传燕俘,兴许慕容氏的男子会打前头经过。”

      我怔在那儿,与于氏面面相觑,片刻,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公主,这是?”于氏尚自不明,我掩嘴而笑,手指远处聚拢的人群,心底不由叹息——换了地方、换了面孔,年轻宫婢的心事却大致相同,原来爱美并不是男子专属,何况鲜卑慕容一族容姿娇好,天下闻名,便做了俘虏,竟也招惹得少女心事如沐春风,摇晃不定。

      望过去,依稀可见北院那边偏门打开了,有人陆续打里头出来。适才的笑僵在脸上,连于氏也忘清洗衣裳,脚下皆不由向前几步,几名太监走在前头,挡开一路围观的宫婢,嚷嚷道:“有何好看的?不过是些阶下囚!”

      耳边嗡嗡作响,努力定神想要看清远处的人,只能见一行人随那几个太监缓缓而出,看不清样貌,只觉身形挺拔,虽囚犹傲。心猛地往下一沉,又陡然提到噪子眼,满腔情绪只管喷薄欲出,仿佛那几个模糊的人影之中,就有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那个羁绊。

      隔得远,看不真切,不待我向前,身旁的于氏突然低泣着朝前,器声渐渐失去控制,她跌跌绊绊,口内哭喊道:“皇上、皇上……”

      这二字才出,听得我心惊肉跳,见不远处几个宫人朝这边看,顾不得细想,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纵有皇兄在那儿,你这般哭喊,岂非害皇兄受罚?”

      她的眼眉,扭曲在一块儿,并未看我,声音却憋回去了,唔唔唔闷在喉咙里,一张脸憋得通红,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掌心不放。

      都是笼中的鸟,都是阶下的囚。平日再洒脱,也不过是将苦水强往腹中灌。一个人时必须坚强,一旦遇到心中那个爱人也好、亲人也罢,坚固的堤防瞬时崩塌,原来我们都只不过想打个肩膀能痛哭一场。逃得过劫,逃不过命。谁知道等下去究竟有没有明天,或者那个明天里有没有曾经相依相亲的那些人?心碎成千万片,往事就在那些碎片里,一时是娘的脸,一时又变成冲的笑,然后是泓哥哥远走的身影,以及乌落兰氏绝望的神情……

      心痛如绞,拉着于氏往角落躺藏。其实并未有人注意我二人,然而此刻难以抑制的心情,却需要找个地方悄悄掩埋。

      于氏只剩下喉间的干咽,眼神直抓住那队即将走过的人群,我死命拽着她,才走到墙根儿,围观的宫婢里头,似有一个熟悉的眼神往这边看,极快的闪过,我猛抬头,在许多人中,似乎不需要特别看清,就能知道那个模糊的人影,知道他在那儿,他也在那些人中,他看过来……我知道,我认出的,他必然也已认出。

      “冲~”他的名字哽在喉头,低唤在心内。还是那个利落的身影,分明看不清脸,却好象感受到他温暖的笑,嘴角一扬,阳光便挂在他的眉心眼梢……

      脚下向前一挪又停住了,如生根般眼睁睁看着他在我眼前出现,又在我眼前渐远。

      “快看,那个就是燕国的大司马……”宫婢里有人喊出来,难掩激动,几个小宫女踮起脚尖,惊羡道:“这般年纪竟任司马之职?”

      “瞧那风姿,果真如凰似凤。”

      她们啧啧叹息,竞相称赞道:“不光是他,个个都风姿卓绝,难怪咱们皇上不忍绝杀慕容一族。”

      哪怕在如此绝境,也不由轻笑出声。燕国历代传统,选立太子时,必由样貌出众者担当,年龄长幼却在其次。听娘说,这规矩在汉人中常被引作笑谈,如今看来,竟也能派上几分用处,可惜以色悦人,终究不耻,何况于男?

      正自悲喜难辨,他们已顺路而转,眼瞧便不见了。于氏猛然往前急跑数步,我正欲拉她,冲回身朝这边望过来,极快的,他抬手似随意一划,不及细瞧,人已转向南院西门。身后侍卫宫婢簇拥,眨眼便出了视线。我呆在那儿,百转思量,半晌,身边的于氏幽然道:“平安就好,臣妾只愿皇上平安,如此便以性命相换亦无所憾!”

      平安,成了眼下最大的奢望。每天清晨醒来确定呼吸是真切的;每天夜晚躺下确定身体是酸痛的;每天看着抬出去的死尸,只能庆幸是自己不认识的人;每天听骂挨训,渐渐也变得麻木了……我只牢牢记住冲的脸,有时是忧郁的,有时是愤恨,有时是开怀的,但时刻都是骄傲的;我只牢牢记得他抓住我手臂,他的血顺着流到我手肘上,可他的眼睛在笑,好象一生都定格在那个笑里,他说过:“活着才是‘莫离’,死了就只能‘离’”

      能活着,便是平安了。能活着,便是给对方最大的安慰。我有时会想:此刻他在做什么呢?一院之隔的那边,同为囚犯的我们,一定在做着某件从前连想都不会去想的粗活;但同为囚犯的我们,也一定都在惦念着对方吧?或者也在回忆逃亡路上的那些景象——凄鸣的寒鸦、破成条缕的战旗、血汇到溪流里,红色的小溪兀自奔腾……还有,每天清早醒来,冬日的雾气未散,第一缕阳光斜斜从东方照在旷野山崖上,沉沉的雾霭里,山峦寂静,层叠如障……

      当时并未觉得,如今再想,今生见过最美的景色,竟在那些逃亡的岁月里,而我们相依最亲最近的日子,竟也是那些凄苦仓惶的日子。希望像悬崖边生长的野花,再悲苦些也能发现惊喜。我仿佛回到儿时天真的心态,心底,开出无数野菊,在寒风凛冽中,随风招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阶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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