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交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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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色的大地，无限延伸。嘶杀过后的战场，尸横遍野，展眼望去，尽是残碎的身体，有的头颅被斩下了，铁青色的面孔上双目犹睁，直视苍穹，带着无尽愤恨与难以置信，就这么陡然身首异处；有的手足被断，而在怆惶间被砍下的手仍紧握着己方的旌旗，曾经飘扬的旗帜残破成缕，在晚风里，蔌蔌抖动。
天地凄然寂寂，我也如他们一般，好象已经死了，青白浮肿的脸，贴在冰冷的地上，血液从腔子里慢慢流出，染红一片，渐而凝固，时光，停滞在残酷的战争里，停滞在那一刻，虽生犹死。
“害怕就闭上眼吧。”冲淡淡道，他的手携着我的手，这次，两人的指尖同样冰凉，如地上未化的雪，脏污了，结成薄薄的冰。我侧眼看他，落日在他眼底一点点暗下去，好象连最后的光芒也即将消失。
“冲……”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比我高大了，斜阳下欣长的身影与我的重叠，仿佛能够顶天立地，却依旧不能挽回大燕的颓势。看这个分不清秦人燕人、兵士百姓的战场，我突然明白，一切，真的结束了。无论是胜者或是败者，作为那些牺牲的个人，都只是这个时代的陪葬品而已。
我们无法改变什么，但确确实实这些命运，都是我们每一个人亲手造就的。包括慕容一族曾经辉煌的伟业，以及陡然转落的败势。世事的变迁，就这样在每个人、每件事里层层叠叠累加起来，最后，谁都逃不了那强大的共业。
“哇~”的一声凄鸣，一只寒鸦斜刺里飞过来，直冲向山坡上倒地的死尸……我近乎呆住了，是冲，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轻声道：“别看了。”
看或不看，那个场景永远印在我脑海里，那些断手断脚的尸体、那些渐渐密集的寒鸦，还有破成条缕的旌旗，像一副剪影，深深烙在灵魂深处，怎么也不可能再回到过去那一片简单清浅的明媚。
连我自己都几乎忘了，是怎样逃离的？又过了几天时光？一路都是相同的景象——死了的人、被遗弃的城，还有凄鸣的寒鸦，一群群在天空低低徘徊。尸体养肥了黑色的鸟，它们的羽毛油亮发光，一双深色的眼，闪烁着凶狠贪婪的微光。就那样一直注视着我，像等待一个将死的人，冷静而残酷，穿过重重障碍，看穿时空的阻隔。
……
枕间，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乱了，翻一个身，粗糙的竹枕硌在脸上，分明知道一切都成了梦境，却怎么也睁不开梦魇的双目。
仿佛是冲欣长的身影，夕阳下，他的影子将我的完全盖住，有种奇异的终结感，好象末世里，我们可以携手共渡残生，莫名踏实。
“你的伤……”冲混身是伤，结了痂，又撕裂了，伤口不容愈合再次遇到秦军或逃亡的燕人，此时哪分什么敌我，只为一个馒头、一口水，或是一双鞋、一件衣裳，都可以提刀杀人。
他唇角微扬，轻哧道：“伤而已，奈我何？”
仍是那样不屑的神情，天地乱世也不能动摇他半分；仍是那铮铮傲骨，在我的记忆里，从不曾改变。只是，我们都狼狈不堪，与逃难的人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凡鸟谁是凤凰。我抬眼看冲，不知为何，他的脸好象和娘的脸重合了——凄惨却淡然、孤傲而不羁。
“冲~”我忍不住一阵寒颤，惊惧打心底茫茫升起，如高涨的潮，瞬间将人淹没。那么多事都成为过去，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但我们仍无法到达彼岸。
我想起娘的一生，想起从小的纠结，想起父皇的目光，甚至还有可足浑妃冷酷的眼神，一幕幕印在心头，所有的恨、期待，以及彻骨之殇，在这样的时光流转中，都无法一一把握，点滴流逝在掌心，想握住也不能够。
生命成了一首接一首的悲歌，我努力迈出步子，想要一步跨越天际，但我们终究还在泥泞里挣扎，过一天是一天。
……
窗外有悉索的风声，透过缝隙，撩动床幔，我下意识握紧薄被，寒气陡然而生，稀薄的被褥难以抵抗，但那摇晃的梦境兀自继续，甚至加快的进度，就像要把现实抛到深远的过去。
……
“若能与五哥会合，便可共商大事，养精蓄锐，图谋一举歼灭苻秦。”冲凝视天际，青灰色的天光在他眼底闪烁。头一次，他与我提及将来，这样详细，然而那个将来里，并没有我。
“灭族之仇，不可不报！”冲如同听到我的悲伤，风里，我们的发在飞扬，他携起我的手，缓声道：“前路艰险，未知阿离可愿同行？”
我笑了笑，无力欢颜，许多话并不需要细细说明。等了那么久，能在天地崩坏前重聚，还能有什么奢望吗？好象娘将生命最后的光阴都浸泡在清香悠远的茶香里，渴望一个普通女子的诗情画意，在淡而回味的茶汤中，永远都不愿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可以吗？可以过那样的日子，如同太平盛世里一曲最完美的琴曲，以圆润的音开始，以回味的音结束，没有任何一个音符让人难堪得不知如何继续。
“你知道……” 我顿了顿，问冲道：“泓哥哥在哪儿？”
他仿佛没听见，依旧看着远处的山丘，硝烟渐渐散去了，阴沉的天布满青色的云，稀薄的简隙里露出几束微弱的光，落在肩上，久了，察觉到些许暖意，融融的软，久违的柔和。天地仍在他眼中，在他心底，其实一直未变。
“知道了……”我无声低语，冲他缓缓一笑，心里不知为何反而沉静下来。
“离，再翻过前面两座山，就能离开秦军势力范围。”冲有些兴奋，回头看我，一手指向连绵起伏的远山。连日来只有愤恨与血丝的双目，此刻再次熠熠生辉，我知道另一个希望在他心中缓缓生成，像一个真切的梦，半梦半醒时，甚至可以自己左右结局。
“走吧。”我猛地低下头，遮掩眼角的湿意，家国已破，对我而言，唯有这包容我的影子才是归宿，唯有那远山背后的前路才是前途。无论仇恨也罢、忘却也罢，唯有翻过这死人的城，才能看见那种最微小平凡的希望。
落日在沉入山头的那一瞬，散发万丈霞光，灿烂绚目。一天中最晴的一刻在日光消失前的最后一刹那来临，晚霞迅速烧红了我们面前的那片天空。冲拉住我的手，回眸冲我一笑，笑意就那样弥漫、浸染开来，像熟睡中的一个暖梦，令人心悸泪湿。
梦太长，分不清真假。我静静待那梦境消散。连绵的山、箫瑟的风、渐次黯沉的天幕，还有我们奔跑的身影、他零乱的乌发、紧握长剑的右手，以及握着我的左手……一幕幕，如同一个个剪影，时光停滞了，我们都是画面里那幅凄美却仍怀抱希望的人影。
……
“啪”一声脆响，单薄的木门被风吹开了，一股冷气透进来，紧接着还有一句喝，“什么时辰了？尚自痴睡不已，你当你还是公主呢？”
我皱眉，不愿睁目，睁开，是比梦境还要残酷的现状，却听另一人轻笑冷哧道：“公主自然是公主，只是那大燕国早不知在哪儿了？”
两个婢女捂嘴嘻笑，不待我睁眼，“咚”的闷响，像是一只木盆摔在床前，缓缓摇了两下，笨沉沉停住了。阵阵酸腐之气扑鼻而来，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满盆下人换的衣裳，汗渍浸透背里，泡在水里时间长了，水面会浮出一层薄薄的油光。
“不知皇上怎么想的，这许多燕人，也不治罪，也不发放，白养在宫里，倒害我们受累。”天儿冷，说话的婢女呵手取暖，二人一时忘了嘱咐我做事，兀自埋怨道：“可不是，这样冷的天儿，外头都结冻了，还得挨门挨户伺侯这许多燕人。晦气！”
婢女说时一啐，我恰好睁眼，斜睨着她二人，那宫婢倒像吓了一跳，神色一惊，向后缩了半步。
仍是熟悉的场景，但眼前的人已然换了装束，再不是大燕时层叠的裙摆，也没有颈项处托劲的立领，连脸上的粉也敷得另式另样，唯有头顶两个丫环式发髻与我记忆中杏儿她们的发式相类，但人物模样已变了，再回首，燕国种种，恍若前生。
“把这些都洗了，晾到南院去！”二人有些厌烦，不待话音落，已皱着眉出了屋，但声音还从外头传进来，漏风的陋屋，仿佛连丰富的表情都能隔门而望。
“我听人说皇上打算将燕人王公贵族一网打尽再一并发落。”
“还有谁？这空落落的南北院，挤满了苟得一命的鲜卑慕容氏，再关下去，不怕他们反？”
“反？瓮里的鳖，怎么反？拿什么反？”另一个笑了，末了又道：“你别说，早闻慕容一族多生俊男，你瞅北院那些个公子王孙，倒是个个俊朗养眼，不比咱们秦人斯文貌美？”
“去，你作死啊，拿俘虏与自家相比。”宫婢们的谈资，亦与从前一般无二，换了场景，换了人物，但关心的、期盼的，都相差无几。只是我心头沉甸甸蒙朦朦的，听见她们谈笑，那个刻意藏起的身影，又影影绰绰浮上眼前，似乎一切，都停在最后那一刹那，时光向前了，而时光里的人，却不肯轻易移就心情。
“听说没？最后，这清河公主从崖上跳下去了……”
那次，国破家亡那一次，我，也没活。往事幕幕，都化作冲的眼神，惊恐的，却慢慢化作一泓水，温柔的溢出泪来……他拉住我，用那只满是伤痕的手，血迹像蜿蜒的河，顺着他的手臂流到我身上，可他笑了，灿若星辰，“死了是离，活着才是……莫离。”
莫离！生命中隐藏最深的秘密，就这么毫无遮拦迎面而来，哪怕只是一个妄想也好，我突然感谢这个带着深意的名字。
风从耳畔呼呼而过，我抬眼凝视着他，渐渐看清他身后追上来的秦兵……一切都结束了，山风里，冲哈哈笑起来，一直到最后，我仍记得他在我耳边道：“离,你以为少了你，我便能杀出重围吗？”
“冲~”我回头，他展颜一笑，极快的，秦人将我们分隔，只是交错的那一瞬，我好象懂得了，懂得了……只是，已然这样晚了。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交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