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慕容冲番外——蜉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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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时，我喜欢骑在马背上眺望远方，远处群山如障，河流似带。扬鞭催马，长啸如歌，广袤天地中，我能听见自己回声渐渐传来，像另一个陌生的人，从另一个时代走近。马蹄飞溅，踏踏跨越茫原，我朝着极远处飞奔，而天地相接处，永远都不可触及。
天下之广，难有边际。目之所及，若能尽数归于大燕，普天一朝，民得休养、国得贮富，将是怎样一番情景？
无数次，我曾设想这样一个天下，如汉般辽阔而强大、富裕并奢华……然而现在，连脚下这方土地都不属大燕，大燕在群山之后，江河阻拦，路远道长。
“亶大司马，晋主已承诺联合燕军，共对苻秦。”我的副将骑马追上我，抵制不住语气兴奋，“如此一来，衰势可扭，兴许还有……”
“架~”双腿一夹，马刺扎在马腹上，马儿吃痛，脚下如若生翼，向前腾越而出，不过一句话功夫，已超过副将之骑两个马身，他的话被耳旁呼呼的风声淹没。
我不是没想过，但一切，都不能看得太过轻易。晋主昏庸，晋室衰败，今愿助大燕一臂之力，不过是各有所图。江山多娇，而群雄四起，能于此乱世安身立命本就不易，何况图谋霸业？苻坚乃是氐族小儿，心高气傲，志在天下，身边仅一个王猛已抵燕晋良臣，更何况手下猛将无数、心腹众多。晋室拖延数日方答应发军以助，可知晋主无能，摇摆不定。此计上为联军，中为晋军撤离，下……若时局稍变，前方略现败势，恐晋军反友为敌，大燕两面受敌，本就不堪一击，崩塌亦只是瞬间之事。
赤兔马拉开架势，驭风而行，我几乎贴在马背上，衣袍被风高高向后扬起，衣袖随风哗啦作响，有一物从袖中滑出，不待勒马，顺势滑落在地。
“吁~”我急拉缰绳，马儿吃痛，嘶叫着立起前足，惊得身后的副将惊呼，“大司马当心。”
话音未落，我已滑下马背，赤兔马犹直立半身，前蹄乱蹬。
“大司马~”副将随即跟上前，翻身下马，关切道：“大司马可曾受伤？”
我不及答，埋头在草丛里寻找失落之物，夏季草长，绿荫荫一片，几下里乱拂，心意慌忙。
“大司马可是丢了贵重之物？”副将亦弯腰四处查看，还欲问时，我扒开前方一丛长草，猛然瞧见那支小小的竹制茶撮藏在草根处，烧焦了一头，似乎有些委屈，却又偏偏强作镇定。
不由笑了，蹲下身拾起茶撮，竹制已被磨得圆润光滑，也像……像她的手，佛她的余温还留在这茶撮上。
“大司马？”副将有些诧异，停顿片刻方道：“那现在我们该如何行事？”
“回驿所。”我的心情突然飞扬起来，掌心那支小小的茶撮，温润如玉，像握住了她的手，莫名心安。
阿离，是宫里特殊的存在。不知从何时起，竟也变成我心底的牵挂。
离、莫离……她的名字像一个谜，如同她的身世，扑朔迷离。宫里，没人能肯定阿离是否为父皇的亲生女，因此，阿离身为公主，多有寄人篱下之感。
我还记得小时候，看见她哭我就会很开心，看见她气恼，我便会很得意。骄傲的趴在母亲肩头，她迈开步伐使劲儿追，一跤跌倒了，母亲发出极轻的笑声，我也跟着笑，向她得意的扬眉。
父皇在世时，同辈兄弟中，我最得宠，就算三哥被封为太子，我还记得父皇时常叹息：若冲儿年纪稍长，当由朕的凤凰儿继承大统。彼时，天下虽乱，而燕国奢迷，皇城内不闻动荡危机，日日高歌起舞，一派太平景象。
除了阿离，明明身在其中，却好象局外人，与她娘一道，站在远处观望，无论何时回头，总能感觉她的目光——迫切而又有些不屑，狠狠的回瞪我一眼，倔强不似女子柔弱。
或许，从那时起，已开始有意无意的追寻她的目光，四处打听她的消息——学习茶艺、练习书法、弹奏古琴、好读诗经……
她学一样，我便跟一样，她习茶艺，我便饮茶；她弹七弦琴，我便吹箫；她读诗经，我习汉赋；她练书法，我便习剑，短剑挥出去，四围都是纸张，上下舞动着，最后重重一顿，想像着写成一个字——离.
离，带些伤感的字眼，如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人人都不愿面对，然而人人都无法逃脱。也如这天下，分合之中，变化莫测，难有永恒。
我握紧了茶撮，抵挡心头陡然而升的怜惜与伤怀，这柔软的情绪令人不悦，让我想起临走时阿离清澈的眼神，似两泓水，水里，映衬着我刻意高傲的神情。
若她不是公主该多好？若她不是父皇的女儿该多好？若她真的姓……莫，天地似乎宽广了些，在这片广袤的空阔中，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可以扭转，亦如命运，也可以从“离”至“莫离”。
我笑，阖上眼，感觉风迎面而来，吹在眼角，有丝丝凉意。阿离的身世，被五哥永远藏起来了，那年燕南地动，他奉命前往，顺道打探阿离亲人之信，回来后，任我抛根问底，他口字不提，缠得数日再开口时，五哥突然重重按住我的肩膀，直瞪着我道：“八弟，你要记住，父皇不认她，她在宫内便无立足之地，父皇若认了她，她只能是你的……皇姐！”
说时，五哥眼眶竟红了，一字字咬牙而出，异常郑重。我有片刻糊涂，继而笑拍掉他的手，故作轻松，“不过想借此奚落阿离几句，哥哥何必当真。”
其实不仅仅五哥当真了，连我，也一直和这件事儿较真。又想知道真相，又害怕真相大白。仿佛那个真相背后藏着一个弥天大谎，谎言揭穿了，将无法控制心头的火蔓蔓燃烧开来，将整座皇城、整个大燕，甚至天下人心烧成一座空落落的废墟。
或许，五哥也有这样的恐惧吧，所以无论怎样隐忍，他都绝口不提当年赴燕南之事。偶尔，我看见他在人群后注视阿离，如同兄长般关切，却又充满矛盾与挣扎。
真可笑，无意之中，兄弟倒难得同心同意。
手中的茶撮被我捂热了，竹子纤细紧密的纤维，丝丝成帘，于指肚处来回搓磨，如心事在心头辗转，明知苦思无果，仍旧不能轻易放下。茶可清心，她是在说势局动荡，诸事当心清而静、慎重思量吗？
我反复度量阿离的心事，心头竟缓缓升出些许悲意，好象总要如此，方能心意相通，而在那座皇城内，她永远，只能是我的皇姐。
“大司马，晋主宣大司马觐见。”远处来了个传令官，与副将耳语后，向我禀报，“燕晋联手，必能平定天下，大司马年纪尚轻，竟有此番谋略，皇上甚为赏识，宣大司马入朝鼓舞军将气势。”
我轻轻一笑，迎着阳光，微眯着眼，冲那传令官微一阖首，跃上马背，打马而去。穿过茫原，进入一片树林，阳光揉碎满地，斑驳的光影映在身上，瞬息万变。我扬鞭催马，急切想带领晋军，赶回燕国，当一切结束，或许真的可以再合奏一曲，琴音回味，箫声悠扬，一曲，便可奏得一世。
……
数夜风雨，折落枝头绿叶。不知此时邺城是否也降暴雨，雨水似帘，顺屋檐而下，水声哗啦连接成片，驿馆外，连行人也无。天空阴霾，一带黑云遮天敝日。
我按下心绪，算计着出来的日程，一道闪电劈开驿馆上的天空，婢女低呼一声，侧头避开那刺目的强光，我站在窗前，刻意敞开窗户，风里带着潮湿的雨气扑面而来，滚滚雷声由远而近，如千军万马直扑面门。
“大司马……”
咣当一声，房门被重重推开，有两个声音同时唤我，一个是婢女欲劝，一个是副将焦急之声。
“何事？”
“前方……”他气息极乱，显然一路狂奔，我斜目瞟向副将，只见他未披蓑衣，须发尽湿，身上并也无一寸干爽处。
不由皱眉，却仍淡淡问道：“晋军准备得如何了？”
副将一怔，急道：“前方有变，晋室有意拖延，只怕还存观望之心。”
闭上眼，咬紧牙关。事事向来无一顺时，何况这家国大业，岂有轻易之理？我再三沉住气，沉声道：“何变？”
“末将得信，讨秦大将军围山封水，征收赋税，一时军中怨言四起，军心涣散，连接败下三场，丢了，丢了……两座城池。”副将说时声音低了下去，继又愤愤道：“若皇上派济北王伐秦，何至于此。”
“皇兄如何反应？”我的声音冰冷得没有半点烟火气息，连自己都有些陌生，一面问，心中也辗转数次思量对策，反复掂量，难料晋主心意。
“皇上怒不可遏，已下圣旨，喝斥大将。”
喝斥有何用？急喝之下，慕容评恼羞成怒，定然轻易举兵，出招已成败象，接下来如何招架？
“大司马，还是速速赶回燕国为上。”副将近前低声劝道：“晋主无德，顺风而摆，若燕国势衰，定然联合苻贼反攻燕国，如此一来大司马反成肘制。”
我何尝不懂这道理，但于此关头，行差步错便能赔上祖宗家业，反正已是悬崖为战，若放手一搏……
“对了，大司马，此处尚有清河公主密信一封。”副将从贴身处取出一只蜡封的竹筒，我一把接过，凑近火前，融掉封蜡，小指一扣，信纸即出。
外头风雨不停，一阵狂风吹折了窗柱，敞开的窗户随风乱开乱阖，婢女着急上前关窗，片刻功夫，面上尽湿。
我有些焦急，适才尚能稳住心绪，此刻却变得慌乱。匆匆展开细细的信纸，上面字迹娟娟，如一条小溪缓缓注入干枯的河床，哪怕于此乱世，哪怕今夜暴雨未停，心底也如生出一丛柔柔的青苔，轻轻摇摆，于千军一发之即，化出一袭心静安然的清凉宝地，虽言者凄凄，却淡淡将家国之危抵挡于外。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
那夜，合着狂风暴雨，我再次吹响箫声，想像着箫乐穿过茫茫阻障，与阿离的心事相合——风雨未歇，皇朝飘摇，你担心何处是归宿吗？而我心底，却一直期待与你同生同灭……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慕容冲番外——蜉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