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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以曲通意 ...

  •   宫内禁足第三日,午后,闲来无事,将娘的书简重又翻出细读。其中有娘笔录的家乡民谣、古时经典、日常琐事,还有琴谱曲集、茶艺心得,点点滴滴,如娘在世。翻到箱底时,有一卷侧理纸书稿,上以小篆书《诗经》二字,字体稚嫩,弯折处画方似圆,下笔用力不匀,粗细不均,可见憨态。

      这是我年幼时初学小篆的字迹。我还记得,那时因不喜每日随师傅习字,娘便说:不如我们母女同做一本书卷如何?

      她的话还在耳畔,连说这话时含笑鼓舞的神情都似乎就在眼前,可一晃眼,毕竟许多年过去了,青色而布满纹理的侧理纸都有些发黄,厚重的纸张略带薄脆,捧在手中,纵横交错的纹路似水苔漫延,一下就流到过去的时光。

      翻开书卷,里头的字迹变了——虽娟秀,然笔力内敛,字体周正。上书几行小字: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扬扬,可以乐饥。

      廖廖数语,乡情跃然纸上。仿佛看见娘的清河,清河边嬉喜游玩的路人,波光粼粼,掬一捧清河水,饥渴顿消。

      手指一捏,悉索翻过一页,仍是娘的字,却已换了种口吻——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我现在方隐隐懂得诗里的期盼与忧戚,像娘一般,爱却依旧没有安然。一边有了归宿,一边没有依托,时光眨眼而过,人也如蜉蝣般身不由己,就算能修得圆满,也不过转瞬一刻,真正的归程究竟在何方?一抬眼,永远都是迷茫与些微的恐惧。

      一束光从敞开的屋门投入,恰好落在老旧的漆木箱上,曾经鲜艳光亮的色彩,如今斑驳了,铜制的箱扣久无人动,生出铜绿,但它依旧固执的扣在锁片上,仿佛可以将岁月扣在其中,自成天地。光束里,轻尘飞扬,我阖上书,一时竟有些迷离,仿佛看到年幼的自己,跪在桌前,提笔抄写娘为我选的那首《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戏,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

      短短一首《邶风.柏舟》,我一笔一划描来,用了近一个时辰,一柱香早燃尽了,屋里静悄悄的,我得意的抬头看娘,她的神情在光影里有些木然,半晌,方淡然道:“收了吧。”

      “娘~”我高抬起尚未装订成册的青纸,邀功道:“阿离写完了。”

      她嗯了一声,也不答,片刻,突然将我手中的纸接过去,藏在衣袖中,转身离开。

      ……

      我一直不懂娘,也如当时不懂诗中含义。直至今日,无意中再看,陡然一惊,继有凄凄悲意涌上心头,仿佛有些懂,细想又茫然无踪。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确是娘哪怕寂寞也要坚定的个性,可我不懂得,那个值得不转不卷的男子,究竟是父皇?还是……

      不能想、不可想、不敢想。仔细想下去,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谜题,这谜题背后,是娘轻轻一笑,落寞又带些不屑的孤傲神情。或许,不能转不可移的,只是自己的内心,是生命里某一刻某一瞬美好的定格,日子久了,唯记得微薰半醉的甜蜜心情,而对面站着的那个人,面目已然模糊。

      我坐在角落里,光束渐移,照在身上,暖暖的有些微热,还欲再翻看下去时,长幸走至屋门,挡住光线,语气略带诧异道:“公主,济北王妃求见公主。”

      “五嫂?”我也不由奇了,一面疑惑宫中禁令,一面起身相迎道:“快请五嫂进来。”

      话音未落,泓哥哥的嫡妻乌落兰氏已扶着两名侍女跨入屋门。

      自赏花会后再见,五嫂肚腹已微隆起,虽外罩象牙色宽大长衫,亦不足遮拦。我忙上前道:“五嫂可安好?”

      她身子沉重,一路行来微微气喘,再看额间,鬓发已被细汗浸湿。

      “外头天儿热,五嫂怎么这时候来了。”

      乌落兰氏瞟了我一眼,扶肚落座,这才道:“公主这是奇怪禁令当前,我这做嫂嫂的怎么就能随意出入?”

      我不禁笑了笑,也同坐在一旁,敛神道:“五嫂真是爽快人,说话从不绕弯子。”

      她也轻笑出声,接过宫婢递上前的茶碗,一气儿喝了,似嘲讽道:“我因这脾气,公主的哥哥多有嫌隙,可天生的性情,再怎么学,也学不了公主如此城府……”

      “五嫂~”我打断她,起身道:“今日来,不是为了谈论脾性喜好吧。”

      乌落兰氏一顿,适才的无名火变作沉默,半晌方道:“皇命难违,我不想来也不得不来,只求公主稍安勿躁,莫连累夫……”

      “连累什么?”她说得急,又猛然打住了,我听她话中有话,不禁冷冷道:“禁令已下了三、四日,便是采买往来都不能允许,我难道有能耐插翅飞出这皇宫不成?皇兄也太瞧得起我这怡春宫了,巴巴的特地请了五嫂来。”

      “话可不是这么说。”乌落兰氏缓缓起身,她额际的细汗已渐干,长长的鬓发黏在面庞上,越发显得脸如圆月、肤如凝脂,皎皎白净,明艳动人。可这样一张如珠似玉的脸上,却也没有喜悦,她的眉心微微簇拢,轻愁淡绪都藏在那两道尖细的柳叶眉里,思量再三,再开口时,语气柔和下来,竟带丝丝恳切之情。

      “我知公主忧国忧思,然时局动荡,一人之力何足更天换地?况且我腹中已怀有……”

      我的目光顺着她的目光,一同聚向那微隆起的小腹,生命已开始孕育,同时也带来无限希望与憧憬,哪怕战火纷飞、烽烟四起,也阻挡不了生命前仆后继、生生不息。

      “五嫂~”

      “夫君与公主兄妹情深,若真有大难来时,我信为夫可抛家却国,只为公主一人,但妾身不可不为夫君着想,远近亲族、骨肉血脉,焉由得他任性之理?”

      “五嫂,此话不可妄测,泓哥哥乃大燕皇亲、国之栋梁。五嫂虽如此说,但我心中的泓哥哥却是胸怀天下,意气干云之人,顶天立地,是我慕容氏之后,是大燕之柱,怎能为兄妹之情所绊。”

      乌落兰氏目中含泪,不断阖首,末了又道:“公主且看看,夫君所留亲信重将,十有五、六都守在这怡春宫外。公主一举一动虽逃不过皇上之眼,但也在夫君牵念之内。夫君心分两头,既念燕秦之战,又惦公主无人可依。如此于邺城外与流民应战,怎叫妾身不忧虑恐惧?”

      虽是她的话如哀求,但听起来总让人心头不快。成也好败也罢,本不是我能左右,可为何,世人总爱拿来说事儿,这一段段故事里,似乎都暗藏某些喻意,每每提及,便让人心烦意乱。

      “皇兄命五嫂来,恐怕不是说这些吧?”我轻笑,自嘲道:“难为皇兄惦记,怕我寂寞还特意命嫂嫂来作伴。”

      乌落兰氏唇边苦笑,适才一路行来的气血一旦平静,随即恢复了原本柔顺温和的性情。她无奈道:“公主若明白我的苦楚,便也明白了皇上的用心,说什么做什么有何关系?”

      “用心?我倒明白嫂嫂的苦楚,却不明白皇兄的用心。若说为我,也不值得劳师动众;若说为天下,也该细掂量、重盘算;若说为兄弟……”我扬高了音调,控制不住内心冲动悲愤,“那更说不通了,可亲可用的不亲不用,反用那无知无识的浪荡子。若连天下在皇兄眼中皆轻,旁人有何法?我又有何法?如嫂嫂所说,局势动荡,一人之力断难改天换地,那皇兄又何必防我?”

      一通话一气儿说完,好不利索,也不知乌落兰氏听进去多少,但她的神情复杂起来,一时皱眉,一时又深思。良久那眉心的轻结不见解开,反而结得更深。

      “嫂嫂,天下若乱,家国安在?家国不在,你我安在?你道我是谁?我不过也是怕自身没有归宿罢了。”说时不由长叹,世事变化无常,幼时总以为燕国即是天下,此刻才懂得天下如海,燕国不过是一川之流;幼时总以为燕国千秋万代,自古始然,如今才知道,动荡随刻可至,盛如汉亦衰亡,强如三国诸豪,也如流水东逝。哪里来的千秋万代?私心下,但求己身不历艰难而已。

      “公主~”乌落兰氏已重整衣裳,缓缓跪在我跟前儿,推开我扶,郑重道:“我佩服公主胸襟,坦荡宽广,男儿难比。但妾身已是有孕之人,能保一时是一时,若能顺利诞下男儿,传宗接代,便是夫君为国而殉亦无可怨。”

      “别说!”我蹲下身捂住她的嘴,摇头道:“什么都别说,但愿是你我心重多虑,但求泓哥哥平安,此战得胜,从此太平。”

      乌落兰氏一双墨色泛着湖光的眼睛,像极了泓哥哥的颜色,她看着我,略一思量,拜下身去,再抬头时,已无愁容,但见坚定。“如此,妾身拜别公主,望公主保重,过得此劫,家人再聚!”
      我笑而颌首,那一瞬,似与五嫂心意相通。亲扶起她,送至门前,乌落兰氏走又回头,问我道:“公主不想听听外头的消息?”

      我一怔,刚欲开口,箫声远远传来,并无铺垫,直直紧紧迫至耳畔,如金戈铁马、沙场风尘,继又不断高扬,曲调紧凑,像风声急吹,又如箭已在弦……

      我不禁心底一沉,讷讷道:“大军已发,燕秦开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以曲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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