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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琴箫和 ...

  •   一连数日,我不许人进出内室,一张琴成了唯一的陪伴。日落时,看天边云霞灿烂,或有乌云遮日,万千言语,皆化作琴声,与思绪一道,飞出高高的宫墙,天地广袤,却不知能着陆何方。

      琴以桐木而制,纯丝作弦,琴头处岳山高拢,琴腰琴尾略微收细,若凤凰于世,势若飞天。

      闭上眼,仿佛就回到那天,后院沸腾起来,众人聚在井口,伸长脖子往里头瞧,但身体却都缩在后面,既怕又奇。

      司琴被人从井里拉了上来,浸湿了水,沉重不堪,她的面目苍白浮肿,已难辨认生前灵秀的面容,长发滴着水,过了很久,水滴依旧凝聚在发端,绿色的长裙粘满青苔与泥土,肿胀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青淤,时候长了,泛出乌紫的颜色。

      “司琴……姐姐~”长幸呆站在那儿,表情木讷,半晌不曾回神。我冲近前,又被人抱住了,可司琴的脸就在我眼前——嘴唇微微张着,像一个充满讽刺的微笑。

      右手一拂,左手猛按,琴音焦躁起来,如狂风急雨骤然而下,又似闪电雷鸣,由远而近,渐次密集了,直逼人前。如此,犹不足渲泻一、二,指下不断弹拂,或又拨刺丝弦,弦声震震,双指一撮,音极转而顿,左手起而撞、揉弦音,颤颤下,余音悲泣激愤。

      似有一块大石,压在我胸前,指已连拂成片,仍不能将胸中的压抑与愤然疏离。

      司琴死了,在决战尚未开始前。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沉稳老练的宫女,陪怡春宫一同沉浮,无数风雨皆不曾恐惧。我还记得娘走后,她收拾衣物搬到外室,夜夜陪我入睡。很长一段时间,我像得了失心疯,哭笑无度,宫人皆怕,唯有她,脸上平静得没有波澜,像极了……娘,越是动荡时,越保持一种宁和的姿态。

      可这次,她的父兄还整装待发,她的老母尚卧床不起……坚强的人,偶尔脆弱一次,比寻常人更加不堪一击。

      战争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在弦未断之前,已然发出嘶嘶凄厉之声,像吹急了的风一样,不待弦断,已不堪入耳。

      弦音密集,毫无间隙,猛然双手一按,弦在掌上微颤,乐声嘎然而止,余音闷闷,半晌,掌心的弦方渐渐平复。

      没有人能真正释然,面对生死离别,我以为已经看得淡了——五婶、二姐、娘,现在又是司琴,皇城如坟茔,年复一年、代转一代,埋葬了许多音容笑貌,也埋葬了许多陈年往事。

      松开手,下意识拨弄音弦,七弦琴发出空洞的泛音,一音未绝,一音又起,曲调渐成。然这次,已无心力急奏,总待一音将了未了时,方拨弄另一弦,左指轻揉,音颤颤如轻浅的涟漪,一圈圈漾出去,终于扰乱一池静水。

      愤时无泪,伤时泪流。我的眼角一酸,几乎就要泪湿,但仍睁大眼看向窗外,落日的余辉撒在渐渐浓密的树叶间,微风拂动叶梢,光影透过窗格,洒在琴上衣间,绚丽多姿,瞬息万变。我有些木然了,窗外的景色看了十余年,今日陡然觉得厌烦。娘死在这儿,如今司琴也死在这儿。好象继续下去,我也会死在这儿。生于斯、死于斯,多么简单的一生,连挣扎都显得多余。

      忧伤似海,潮汐慢慢浸了上来,我拨下最后一根弦,琴音厚重低沉,如鼓闷闷。像大幕徐徐落下,已然合拢,隔绝尘世,却不能隔断心底的恐惧与伤痛。颓然的,我趴在琴上,七根弦都压在身下,手指偶尔一拂,弦绷的紧,拨而无声,却扣在指缝里,勒得生疼。

      暮色四合,我能听见风声、树叶抖动、人群来往的脚步声,还有宫婢们偶尔低语……屋内并不安静,但这许多声音,嘈嘈杂杂,都从耳畔滑开了,没有一样可以落到心灵深处,安慰落寞的心情。

      “公主,该用晚膳了。”长幸的声音还有些嘶哑,强打精神上前伺候。我趴在琴上摇头,用力将指甲抠得更深,琴弦被推挤在一处,隐隐发出嗡嗡共鸣。

      “这怎么行……”她还欲劝,我冷笑道:“有什么不行?不是为燕秦之战削减各宫开支吗?今儿这饭就省了,告诉他们,连司琴的份也省了,用不着补人。”

      长幸有片刻的沉默,我侧眼瞧她,她缩在角落里,目光低垂,似在走神。

      “当~”一声响,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随意以指扣响琴板,那声音洪亮,回声久而不散,竟如乐音一般,震得两个人都有些清醒。

      “诺、诺……”长幸连声应允,退身欲出,却又停在门口,稍顿方道:“公主上次交予奴婢的那盒首饰……”

      我也不由怔住了,这才想起那天清晨,备了些东西欲送给司琴料理家中事务,也正是那天,宫人被禁,司琴投井。不过数日,倒像隔了很久,令人顿生恍惚。

      “司琴……”

      “放着吧。”我打断长幸,疲惫道:“待大军出发,禁足令撤消,你托人给她家里送去。”

      “诺。”长幸微福身,带上门,屋里渐渐暗了,我呆呆坐在琴前,心境分明没有起伏,眼中却慢慢浮上一层泪光,模糊了眼前的景物,依稀瞧见红霞渐渐退去,夜色悄悄降临。

      我并不是一个容易伤感的人,但今夜却被孤独吞噬,亲近的人都离我远去了,有时常想起幼时与泓哥哥的戏言,又想起八弟那晚的话——从此后,我便是你的依靠……但终究都只留下一点余温,供长夜里回忆,用那点将冷回暖的温度,期待度过一场又一场促不及防的变化与波折。

      再抚琴时,琴音黯然,似这混沌的夜色,一音处良久揉弦,音在细微里变化,欲断不断,右指进而一托,乐音似从平地拔起,泛响于虚空,不落不扬。正是此刻不着边际的心境,音渐散时,思绪亦随之漫开,无从收拾。紧接着滚拂琴面,串串音响,虽急却不成曲调,各各平铺,挤在一处,如珠玉滚地。

      曲乐应如远山起伏,错落有致,但今日乐为心声,烦躁已不成旋律。我几乎将琴弦一把抓起,猛收猛放,只听见轰轰作响,弦声嘶嘶。

      内心如有一团火,越烧越烈,噼叭之间,吞没一切爱恨交错,将所有花红绿叶燃成灰烬,就要将我整个点燃,在烈火里,看不到燕国、看不到邺城、看不到皇宫殿宇、看不到我所熟悉的一人一物,连自身也尽化作一片红光。

      我真想如高飞的风筝,飞出怡春宫,飞出皇城,飞到天地间,俯视群山连绵,看天地宽广,忘却战争、死亡、家国、亲族……我真想翱游于世,散荡无拘,再不论过去、现在、将来,只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富丽的牢笼,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一柱香。我想看看集市上那疯汉所描述的汉时江山,想听见有人在歌唱,用诗一般美好的语言,脸上盛满笑意。

      天下事,不是合久分、分久合吗?但自汉灭,三国鼎立,至今日,百年光阴,为何还是动荡天下,久分不合?

      “司琴……”我按耐不住唤了声,话才出口,不由愣住,手指一停,琴音并未立即消散,缓缓漾开后,又渐渐平复。

      屋里突然特别安静,连外头细碎的脚步声都不曾听见,宫婢们都去用膳了吧,暮色沉沉,小小的怡春宫唯有夜风徐徐,拂过面庞,依旧轻柔。可望出去,侍卫们的长矛高过矮墙,团团将怡春宫围住,暮色将矛箭剪裁尖利,微动时,我几乎看见寒光乍闪。

      猛回头,避开那层层尖利的墙,无处可去,正欲回内室,那飘渺的箫声又来了,悄悄的,越过道道殿宇,透过那尖利的长矛,穿过微微开阖的窗格,直落入我心深处,像一抹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却抚慰着躁动不安的灵魂。

      箫乐平和,不像身处眼下的时局,但细听那乐曲,于长音缓和处,几欲断裂,丝丝又续,心不在焉。

      我随意拨弄琴弦,琴音泛泛,如长了翅膀,终于能够带着我的心情,飞出宫墙。与箫声合在虚空中,一时是琴音渐长,一时又为箫声所覆。陡然,他的箫声饱满起来,与适才的将断未断绝然不同,此刻,曲调低沉委婉、一波三折,折复又起,绵绵不绝,似远山又似海潮,起伏汹涌,渐渐逼近了,也如我一般焦躁却不得其法的无奈与悲愤。

      是八弟,他亦同被禁足在这皇城,堂堂大司马,兵权他握;显赫慕容氏,也如傀儡。再回思当年,父皇将他抱在膝上,宠爱道:“凤凰凤凰,翔于九宵;凤凰凤凰,临世太平……”

      一直未哭,此刻泪却滑落。我永远记得父皇的脸和八弟的重合在一起,一个年少一个将老,一个期盼,一个骄傲。凤凰凤凰,临世太平……如今,凤凰依旧,然太平在哪儿?

      极轻的,我拨下两音,如星云追逐明月,明月凄凄,映衬薄云,留半圈月华,静静绽放。

      他当知晓我的心境,如潮似海的乐声竟也平复了,箫声渐次悠远,像广袤的疆土,一眼望不到边际。

      左手按弦,长长滑出去,音随之而变,如泣如诉。箫声一顿,继而又起,思绪绵长,音质缓而明亮,就如温泉水,暖暖的漫上来,淹过脚踝、淹过膝盖、淹过腰、腹、肩……最后没顶,像回到生命的最初,睁开眼,能瞧见乌黑的发丝随水流荡漾。我沉迷于那样的音乐里,好象摒息沉入温泉当中,任由泉水将我包围,浸透肌肤,浸透灵魂,暖融融的,没有一丝隔阖。

      我哭着躺倒在贵妃榻上,唇边,却漾起一丝微笑。琴音已停,而箫声继续,一直陪着我,入梦入眠,就像被那池温泉水环绕,哪怕溺毙,终究,不再寒冷,不再孤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琴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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