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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茶道 ...

  •   “酒能醉人,茶亦如是。先生何不尝尝?”我轻轻一笑,心里反而踏实了,坐在纱幔后,添水烧炉,水声叮咚,清脆打破这屋里的沉闷。

      青釉质的盖碗,碗身极薄,釉底透明,以指沿碗圈一拂,似有回音在响。粗陶制的茶罐,竹制的茶撮,取得一撮,倾入盖碗内,挽袍高举茶壶,水流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细而不断。随水流冲击,尖细的茶叶上下翻滚,须臾间舒展开来。一道为洗,二道为醒,待三道沸水注入,茶叶缓缓沉入水底,似松针争阳,针针挺立。

      长幸坐在纱帐中间,接过那碗新茶,奉于面前左顾右分的汉子。

      “先生请。”我抬手,隔着纱帐,瞧见茶汽微蒸,那汉子闭目一嗅,摇头道:“君山银针?茶是好茶,却不合我的口味儿。”

      我不由微扬嘴角,这边又以葫芦瓢舀起一瓢清泉,高高举起,水流如瀑,清亮碧透,“先生果然深藏不露,一缕茶香也知出处。”

      “姑娘也非凡人呐~”他呵呵一笑,见我稍有怔忡,继而道:“寻常女子怎有胆量请我这疯汉饮茶?”

      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目的,可既然来了,总要把话问完。我命长幸将那盖碗取过,将不曾喝过的茶汤及茶叶一并倒了,重又以沸水洗碗,另取另一罐中的干叶入杯,杯已温热,茶香薰蒸而出,馥郁清幽。

      他也不拦,饶有兴志坐在帐后,待长幸捧出,深深吸气道:“香气清高醇厚,浓郁扑鼻,茶叶细紧纤秀,似姑娘弯眉。这婺源茗眉也算难得,但更与深闺女儿相陪。”

      一碗新茶又置于弃水中,命人奉上其余品种,细细择去,见一茶条索肥厚、叶片墨绿微绻,不由展颜,换了器皿,以青瓷茶壶泡之,配以同色杯盏,待叶片在沸水中稍有舒展而未全开时,倾出茶汤,但见汤色翠绿,幽香如兰。

      “庐山云雾?”尚未将茶奉上,汉子已隔帐颌首,“看来大燕还有些好货。”

      “茶无好坏,但凭喜好。先生既喜欢,常饮亦无不可。”这次,我亲自将那盏茶推置于他跟前,纱帘轻扬,起伏处,依稀瞧见那汉子正置壮年,篷发污面,鼻若悬胆、眉微倒挂,唯一双目光广博,乍听这话,了然轻笑,陡然扬声道:“山河之内,遍藏好茶,一方水土养一方茶香,若如姑娘所说志在喜茶,又何须定在一地?”

      “此话怎讲?”

      他似来了兴致,声音高昂,但响而不散,底气十足,“譬如君山银针,产于巴陵,山色秀美,四面环水,乃神仙福地,古有舜帝二妃娥皇、女英在此殉帝,山中遍生斑竹、茶树,竹得茶气,茶若竹姿,茶形尖细似针,茶叶金黄,茶品高贵,便若君山之仙。”

      自十岁起,我便与娘学习茶艺,但从未听人多言茶之出处,今日得闻,竟被他吸引了去,此时再瞧君山银针,恍若瞧见满山细竹,随风飒爽,就像……像我常做的梦境,碧绿清凉的竹林里,雾气飘渺,如神仙洞府。

      那汉子并不管我是否在听,兀自道:“再看那婺源茗眉,产于歙州高山深谷,终年山涧汩流、温润潮湿,山谷平原丰饶水美,一派田园风光,再看这茶,翠绿紧结、内质香高,滋味鲜美,便如此富饶之地,丰可溢出。”

      歙州,多古老的名称,好象前朝前代的山水,遥远得似隔光阴。我从未认真想过,山水依旧,不随朝代更叠而变化,而那弯如新月的上好眉茶,如今就握在手中,像握住一段段破碎的时光,久远流传下来,又将流传下去。

      说及此,外头的人稍一顿,微笑颌首道:“姑娘,茶凉了。”

      “哦~”我忙回神,不禁羞愧——原是我来套他的话,谁知反倒听住了,那一个个小故事,像长了脚似的,忽尔东忽尔西,只不过一盏茶功夫,已游历巴陵、歙州。虽是忙乱,手下依旧井然,水汽蒸腾起来,另一泡茶汤已奉上。

      “第二泡庐山云雾~”汉子隔帐举杯,倒似饮酒,这次,却只轻嘬了一口,“好山好水出好茶。

      庐山位于江州,琚守长江南岸,临鄱阳湖畔,江环湖绕,山势雄险,山间壑谷林深、岩洞密布、飞瀑不鲜、湖潭深幽,云雾丛生、缭绕往来、如瀑如海。正所谓‘峨峨匡庐山,渺渺江湖间’,如此雄俊奇山所产云雾美茶,采天地钟灵,白毫如雾、芽叶粗壮,青似翠林,汤色明亮,回味香绵不断亦如庐山起伏。”

      “好个茶如山,山似茶,听先生一席话,令小女子汗颜,精习茶艺数年,倒不如先生见多识广。河山大好,先生走过大半了吧?”

      “大半?谈何容易,江山破碎,征战杀伐,如今再看,只有狼烟四起罢了。”

      我手上的动作一停,不在意碳泥炉子上的水壶空置着,屋内有些沉寂,只到那陶质的茶壶“啪”一声被火焙裂了,这才回神。

      “先生~”

      “更别提河西酒泉、西南夜郎、东北四郡,汉时天下四分五裂,再想尝夜郎大叶种茶,唯有……”

      “唯有什么?”我不禁追问,“蛮荒边地也有好茶?”

      那汉子斜睨向我,眯眼笑道:“蛮荒之地,地势险要,群山阻隔,密林深处,漳气弥漫,浓雾障目。世人难行处,偏产茶树,壮如粗木,条索肥厚似革,茶毫显露,茶味苦涩。”

      “那有什么好的?”我不以为然,命长幸换下裂了的陶壶,正欲换茶另泡,汉子哈哈笑了,“不苦不涩非茶也,姑娘不知如此深远之地所产苦茶,时日越久,滋味越是甘美醇厚,别有独香,久经回味,非他茶可比。”

      “越陈越香?”

      “正是。”他说时一叹,摇头道:“天地广博非能想之,人物殊同千差万别,所谓大千世界却各自为营,若无汉时疆土,何时才能赏天下之博?”

      我也不由神往。想汉时风月,国强民富,诗词歌赋、民谣童曲,祥和质朴、欢愉明快,四方远族倾幕,纷纷归顺,天下安定和平,江山娇美如画……

      数百年时光,转瞬而逝,还不及细瞧那浮灯似锦,须臾间已曲终人散……

      再看今日,连我的数不清究竟有几国并立,山川依旧,几易其主,长则数十年,短则十余年,甚而几年,一英雄一国度,一国度长不过一代人。朝纲之事,像走马灯一样轻便,眨眨眼,几个郡没了,再眨眼,又立起一朝一代一方为王。何曾有机会细品天下之美,天下,已然崩塔隔离、今非昔比。

      “可惜了……大燕国。”

      “先生何出此言?”不知不觉,我已将他当作一位博知之士,见如此说,由不得情急追问。

      “堂堂大燕国,眼瞧便要毁于一旦,可惜了慕容家那些百年难一遇的英雄豪杰。”

      “久战不输,胜负未分,此时言之是否过早?”

      “姑娘~”他的目光变得狡黠起来,虽隔着纱帐,但坐得近,渐渐看清他周正的五官,一篷乱发下,神色却从未散乱。

      “如先生所言,天下分之,百姓丧乱,应有一位明君重现汉时鼎盛,若先生肯帮……”

      “天助自助者,我顺天而行。”他抬手打断我,稍一思量,沉吟道:“我本有志游历四方,却无意与人议论时事,然今日与姑娘一见如故,倒有几句话想说。”

      “先生请讲。”

      “依姑娘之见,秦燕之战,燕长在何处?又短在何处?”

      这问题我倒从未深想,但燕是故土,秦若天边,亲疏有别,自然倾向燕国。或则如泓哥哥所说——只为战不利而天不作美?或如皇兄所言——秦乃小人,久必输之?又或者像八弟认定的——朝外再乱亦有限,朝纲混乱、官制腐败才是根本?

      一时齐涌上心头,如厚云遮月,怎么也拨弄不清。思绪间,张口道:“莫非因为皇帝用人不善?”

      那汉子一怔,继而仰天大笑,连声道:“我说姑娘绝非凡品,此言既出,大燕气势已尽。”

      “如何是我说的?不是先生说的吗?”我被他绕得糊涂,但糊涂里恍若有盏明灯乍现,隔帐论茶,结局呼之欲出。

      “想鲜卑慕容,乃豪杰之家,不说开国皇帝慕容皝,便是其几位儿子亦好生了得,单一个慕容恪,仅凭一人之力,挡下东北部的高句丽;与冉闵对峙,大败魏军;再一举拿下洛阳,势头之胜,无人能及,若非早死,江山一统于他一人之下,也算在意料之中。”

      他说的是四叔,那个我无缘一见的燕国英雄,可我几乎看见他征战沙场,无人为敌的飒爽英姿。无须一见,只须一想,便血脉嘭张,那浓重的一笔,无论如何,都将永载史册。

      “谁曾料,胜亦英雄,败亦英雄。”

      “为何?”

      “英雄气胜,国家气短,兄弟相争,互有猜忌。当今燕主昏溃,令旨不清,用人不善,这便是慕容氏的死穴,若靠一人撑一国,人死,则国灭。”

      “大燕还有泓……”

      “对,大燕还有几位后生辈,算起来,应该是……”他说时一顿,放缓了语气,一字字道:“应该是公主的兄长吧?”

      “你!”长幸较我先急,猛一站起,那人已拍襟从座中起,口内直道:“真不该多嘴,万一坏了事岂非我之过?”

      “先生且慢。”我瞧他有走之意,急问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往何处寻访?”

      “放心吧,我与公主绝非一面之缘。”那汉子一面说一面走,长幸欲拦,我止住她,从纱帐后出,那人也不回头,呵呵笑着,已然出了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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