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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大司马 ...

  •   来不及为逝者伤怀,好消息紧随而来——八弟胜利回朝,带来匈奴信物,再次取得伊稚斜相助,秦国失了膀臂,战事缓和,一时无灭国之忧。

      躲得过劫数的,欢欣愉悦;躲不过的,化作一缕孤魂,无人为之悲切。人总是健忘的,若与自己无关,甚至不会记得那些惊心动魄的变故,那个风云突变的早晨,在别人的笑谈里,只是另一个故事,另一场已经结束的宫变。

      一阵风起,风里,还带着前几日暴雨留下的水气儿,回廊下的石阶,又偷偷冒出了几捧绿绒绒的地衣,朱红色的廊柱,经雨一湿,颜色斑驳陈旧……这是我从小到大成长的一方天地,幼时觉得无比宽广,此时再看,却拘紧老破得有压迫之意。司琴扶着我,一脚踏出那宫门,天空高远,令人晕眩。数日被困,再看宫外那条甬道,笔直转辗,竟已有恍惚飘渺之感。

      “姑娘,这可是庆功宴,姑娘且莫露出悲色。”司琴在一旁念叨,一会儿又道:“中山王立此丰功,今非昔比,姑娘且莫使性子,再和王爷作对。”

      高一脚、低一脚,每一脚都好象踩在棉花上。我倚着司琴,一路走,一路向四周围望——远处的山坡,是与娘放飞纸鸢的地方;前面的宫室,是宫中的司布坊;左边一条小道,可以通向幼时玩耍的御花园,而右边不远处一堵高墙,已是皇城的边界,偶尔,能在那儿听见侍卫踏步操练的声音,若隐若现。

      真奇怪,记忆里宽广的皇城,好象比邺城还大,现在看起来,一眼差点到边。每一物每一景,都有些不同了,天空是一样的蓝,但蓝得疏离;殿宇一样庄重,却多了些生硬;还有那个春天时开满野花的山坡,我记得娘站在那儿看我放纸鸢,笑的时候,明媚如同春光,可现在,翠绿的小山坡上光秃秃的,少了娘,一切都少了活力。

      “千万别惹皇上气恼,否则皇上怪罪下来,姑娘难逃叛逆之罪。”司琴还在续叨,连尚在牢狱中的杏儿都提到了,唯独没提起娘。我看着她,怔怔道:“我的外爷外奶呢?”

      “嗯?”

      “娘的爹娘。”我急起来,生怕娘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拼命想抓住与她有关的人或事,可司琴好象不明白似的,继而又道:“姑娘与济北王兄妹情深,若再这样,岂非让济北王伤心?”

      “可……”

      “奴婢听说,济北王得知宫中事变,已快马加鞭欲赶回京城,皇后与太子势力虽大,但国中有喜,不易问罪,再加上济北王力保,姑娘定可免灾。”

      我隐约有些懂了——过去的总算是过去了,谁都改变不了,因此人人都把目光投在未来,投在那些还没有失去生命的人身上,我一个、杏儿一个、司琴一个……怡春宫众人无数条命,鲜活的,比逝去的娘更值得关注。

      “姑娘总得向前看,若是夫人在天有灵……”司琴终于说到娘,我如同得了安慰,提着的心一放,听见她微微抽泣,“夫人在世时,唯一牵念的也唯有姑娘,父母虽亲,鞭长莫及,夫人心心念念怕姑娘将来无所依傍,因此不敢与众人结怨。夫人之死,与其说是皇后之为,不如说是数年来忍气吞声、心力憔悴所致。姑娘怎么就不明白夫人这份苦心呢?”

      我何尝不懂,可娘刚死,她青灰色的面容还在我心里挥之不去,而燕国迎来新的契机,皇城为此大摆宴席。反差如此鲜明,逝者情何以堪?

      说时,已远远听见鼓乐之声,一步步近了,我下意识振作精神,努力稳住虚浮的脚步,像娘素日教我的那样——昂首自得的,走向正前的方金銮殿,目不斜视,用一点余光扫过台阶上的宫婢执事,他们都低垂着头,双手交叠而置,没有人因为我的到来而诧异,她们都是恭敬而卑微的,一如既往。

      金銮殿,庄严雄伟,可今日,此处变作乐海,舞妓于堂中起舞助兴,乐师退坐一旁弹奏风雅。皇亲近臣共聚一堂,未曾进殿,已听闻笑语声声、酒杯勤举。

      “奴婢在宫外等候,姑娘别慌。”司琴小声嘱咐我,末了又冲我笑,“济北王早上才命人送到的信儿,让姑娘放心,最坏的都过去了。”

      我心里一震,脚下不自觉就往前,一脚跨进殿门,远远的看见父皇高坐殿上,拉着八弟道:“果真是朕的凤凰儿,是咱们大燕国的凤凰儿~”

      凤凰,多久没听见这称谓?那是八弟幼时的爱称,不想又被父皇重提,太子端坐一旁,面色平静,唯与父皇同坐的八弟,年少的脸上已带三分醉意,斜睨着眼,一眼就看见我。

      “阿离姐姐来啦。”他似笑非笑,如醉未醉,摇晃着下座相迎,父皇明显一窒,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隔着舞妓与众皇亲,他的目光直落在我身上,一时竟复杂得辨不出悲喜。

      我也僵住了,是否太久没见,乍一见时,父皇须发竟已半白,曾经英姿俊朗的身影也微微发福,当年那双犀利的眼,现在有些浮肿,笑时总有泪花在闪,他以帕擦拭眼角,那一刻,我竟有哭的冲动。

      “阿姐不为弟弟高兴?”八弟已走至身边,说话带着酒气,凑近前,他的目光灵动,薄薄的嘴唇笑咧开,露出几颗雪白齐整的牙齿。

      我站在原地,忘了问安,满殿的人都看向我,八弟在我耳边轻笑,声音极低,“阿姐再没规矩,这罪又多了一项,做弟弟的可开脱不了那么多。”

      “你!”我不禁火起,才一出声,附近的舞妓吓了一跳,动作滞缓,犹疑着是否退下。

      八弟挑眉,得意道:“瞧,要露馅儿了。”说时,就手抬起舞妓奉上的酒壶,摇着步子往前走,口内唱着:“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志在四方的天子之吟,八弟竟趁着酒醉于大庭广众唱之。众人都一惊,慌忙看向上座,父皇犹在怔愣中,而太子举杯仰面,一盏终了,复抬起一盏,向八弟道:“八弟气度豪迈,今更为燕国立下汗马之功,为兄的敬八弟一杯。”

      我想他真的醉眼了,太子敬酒,竟也斜眼着眼,撩袍坐在下首,摇头道:“若无三哥坐守宫中,天下未变,皇室先乱,做弟弟的就算陪上性命又如何?”

      连我都不由皱眉,可三哥只是鼻中轻哧,不以为意,一杯酒抬在半空,因无人应,半晌不曾放下。

      “中山王,太子的酒……”我已听见有人小声劝谏,气氛陡然严肃起来,乐师们一曲终了,舞妓陆续而退,殿内安静,片刻,方闻父皇轻咳数声,下座亲自携住八弟的手,笑道:“凤凰凤凰,非梧不栖、非竹不食,朕的凤凰儿果然与众不同,不落凡尘俗套。”

      “父皇说得是。”三哥一旁接口,笑眯眯道:“八弟本非凡品,这俗世名利怎么得入八弟之眼。”

      轻描淡写又化开来,我仿佛听见八弟冷笑数声,并不反驳,手中把玩着一只酒盏,适才还带醉意,此刻变得有些深沉。我本为娘而来,或为自己,眼下,却没人问你究竟,父皇好象忘了我的存在,拉着八弟并肩而坐。仿佛,仿佛和自己的过去同时出现,曾那样年少风华,无人能及,竟也变得须发斑白、目光虚浮。

      “娘~”我的眼前有些模糊,好象看见娘最后的时光——过早的衰老,韶华尽逝,回头再看,一生如同浮云,虚妄而不可把握。我一直不曾注意,原来父皇也同娘一起变老了,在不知不觉中,两人相隔却好象又真的相伴了半生。

      “父皇。”正自感叹,三哥放下筷箸,说话前瞟了我一眼,面上堆笑,目光却凛厉尖锐。“此次八弟立下大功不可不表,然赏罚分明方为治国之道,儿臣以为……”

      “朕正有此意,吾儿远谋,甚慰朕心。”父皇打断三哥,一语终了,我尚不曾反应,却是八弟一抬眼,神色瞬间带几分慌乱。

      伴君如伴虎,谁都猜不透君王的心思。可君王身边的亲贵也早已习惯了上下翻腾的变化,连我,都感到氛围再次紧张,而这次,是因为娘吧,因为怡春宫沉重的谋反之罪。

      “父皇,儿臣远归,好生累了,今日不是说好只庆功不论其他?”八弟整个腻在父皇身边,还像个孩子,可他英俊的脸已不是当年的童稚,微扬的嘴角,似撒娇,又似邀功,身上的衣裳都换了,唯脚上的一双鞋,还是长长的马靴,滚了灰尘,似宣告此番不易,连白皙的皮肤都被晒作微暗的麦芽色。

      我仍低垂着眼睑,坐在角落,满腹心事都无从开口,只耐心等待他们的明争暗斗,再一次,由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几次三番,三哥涵养再好,也忍不住手握成拳,怒意翻腾。八弟瞟向他,含笑道:“三哥定也贴谅弟弟,今日微醉不敬,改日待五哥回朝,弟弟定摆宴邀兄弟共聚,亲自为三哥赔罪。”

      话音刚落,父皇哈哈大笑,而三哥,稍一权衡,亦起身回敬。一个个小小的风波,过了一波又来一波,此起彼伏,未有尽时,这便是皇室吧,即便亲如兄弟父子,也可时刻为敌为友。

      “八弟好机敏,为燕国赢得此良机,功不可没,父皇不可不多加奖赏,以兹鼓励。”

      “对!”父皇高声喝,中气十足,像我印象里的他,一言一行皆气势非凡。“朕之八子,中山王慕容冲,独闯敌营,化敌为友,为我大燕立下救国之功,今加封为大司马,列三公之上,掌八方兵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大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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