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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可足浑妃 ...

  •   天刚蒙蒙亮,尚未全醒,躺在床上,依稀听见宫婢们在廊下来回走动,悉索的脚步声,忙着准备一天的开始。我翻了个身,睡意又起,刚阖拢眼,神思模糊,外头仿佛吵嚷起来,当下并不在意,昏昏然刚欲跌进梦乡,只听“咣当”一声响,什么东西碎了一地,有人扬声道:“你们姑娘呢?让她出来见本宫。”

      “娘娘息怒,姑娘究竟犯了何事惹娘娘动怒?娘娘说清楚,奴婢也好禀……”

      “啪”一声,似一个耳光,整院陡然安静下来,我一惊,全然醒了,也不及穿戴,顺手披了一件外氅,趿着鞋就往院外走,一旁的小丫头拦道:“姑娘,贵妃娘娘不知何事,好大的火气,姑娘谨慎些。”

      是可足浑妃?她从来不曾踏入怡春宫,今日什么来头?思量间,外头又嚷嚷起来了。

      “这是哪儿的规矩?主子们说话,奴才来问?好个怡春宫,果然端不上台面。”可足浑妃句句带刺,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杏儿趴在院中磕头,远远的,都能听见“咚咚”闷响。

      “你……”

      “清晨良日,娘娘何事动怒?”

      我正欲置问,一旁的房门开了,娘扶着司琴,缓缓从屋内走出,她敷了粉,病容掩去大半,声音虽弱,但语气平缓郑重,倒让院内的可足浑妃稍有怔愣。

      “娘~”我想出去来着,娘身形一晃,挡住我这边的房门。从木格中望出去,娘瘦了,宽大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架在一个衣服架子上,有微风时,人若柴杆,而院内的可足浑妃,依旧高大艳丽,乌发高拢似云鬓、细描朱唇如花瓣,可精致的妆容掩不住怒火腾腾,但见可足浑妃倒立两道小山眉,双目圆瞪,牙关微咬,一改平日雍容气度,冲上前立于台阶下斥道:“今日中山王不辞而别,遍寻宫中不见……”

      “王爷不见了,娘娘该上报皇上。”娘不冷不淡打断可足浑妃,那语气沉静得仿佛可以一抹了之,她的病好了?我几乎不敢相信,昨日还重病不能下床的娘,今早竟能与可足浑妃对峙。

      “哼~”可足浑妃鼻中冷笑,摇头道:“果真是母女,都一样寒酸磨矶,没半句爽快话。宫人回禀,昨夜,王爷曾与姑娘相谈甚久,今日一早失踪,夫人竟不打算盘问盘问你那孝顺女儿?”

      八弟真走了?我想起他昨夜的话——成败在此一举,我焉能安享荣华,坐视不管?可他能去哪儿?做什么呢?整个大燕国倾国而出,战事也不过胶着状态,偏燕南又生天灾,忧患之时,十三岁的八弟能做什么?越想,越没头绪,心中惊异,娘反而镇定自若,淡然道:“王爷年纪虽小,志向高远。时事造英雄,以王爷之智,又怎甘心坐等宫中看他人成就。”

      “你!”可足浑妃一时气结,却又不甘示弱,骂道:“嘴巴比蜜糖还甜,可惜本宫不吃这套,你有本事还是留着哄别人吧。”

      娘不答,我也哑然在屋内,又怕又恼,不知如何了局。

      “贵妃娘娘还有事儿吗?”片刻,娘缓缓道:“若无他事,还请娘娘起驾回宫。”

      “听着,王爷若安然,你们母女也脱不了干系,若不平安时,本宫保准让你们陪生共死!”可足浑妃面上阴沉,一字一顿说完,也不待娘回应,拂袖转身,惊得身后的宫婢慌忙让道,仓促间差点踩踏旁人的裙角。

      “娘娘且慢!”娘稍扬高音调,身体斜靠着司琴,一步步踏入台阶,脚步缓慢又强忍着不肯露出病态。我心中一急,差点夺门而出,身后的小丫头一把拖住我道:“这时候出去,无异于火上浇油,姑娘放心,夫人自有分寸。”

      “慕容家个个英豪,年少即担重任,因此能得天下。娘娘若想让王爷成就伟业,何不放手由他一搏,若永在宫中安乐,虽能福贵,究竟不能长久,更何况时局动荡,王爷亦是慕容鲜卑之后,自应有所担当,方不辱慕容氏赫赫声名。”

      可足浑妃并未回头,脚步甚至不曾停留,但娘那番话句句说在我心底,好象慕容氏整个精彩的历史又重现眼前,乱世里的英雄、称霸一方的豪迈……大燕立国不过短短数十年,我怎么觉得它已经存在了几生几世,仿佛任何时候来,大燕都在这方土地上等着我,等着展开另一番惊心动魄的篇章。

      “娘~”我推门赶上前,“八弟他……”一句话没完,只见娘斜斜倒在司琴怀里,以手捂胸,须臾之间,脸色刹白。

      “夫人,夫人……”司琴抱不住娘,两人一块儿跌坐在地上。众人乱作一团,我冲上前,娘的嘴唇微张着,气息浅到几不可闻。

      “快请御医!”……

      一天刚刚开始,却不似往日从容。可足浑妃一番吵闹,扰乱了怡春宫按部就班的生活。吴御医匆忙就诊,也不多言,但除了药剂,还加上针灸,几根银针扎在娘掌心前臂,她似乎舒服了些,手指微绻着,眼睑半阖,似睡非睡。

      “娘,该吃药了。”司琴小心抬高竹枕,娘喉间发出混沌的嗯嗯声,整个人苍老了许多。

      “您何必出来?由她闹去。”我一面喂她喝药,一面忍不住悲声。一口药咽下去,娘轻轻笑了笑,“我也想出去看看。”

      她的话断断续续,目光转向屋外,太阳升得高了,夏日的闷热势不可挡,树上的知了开始鸣唱,良久,娘的嘴唇动了动,我凑近前,听见那首我熟悉的家乡小调——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我接了下去,不由泪流满面。谁能慰寄愁?谁能让时光倒流?谁可以留住美好?谁等得到新的开始?一切都是未知数,而我们在这个未知里小心冀冀,举步艰难。我突然明白娘只是不忍离开,强拖着病体,苦苦支撑着希望能陪我多走一段。

      “娘,您……别走!”我终于趴在她怀里哭泣,像小时候那样,再也不顾及身份与岁数,若能回到从前,连那个名份我也不再奢求,我只要和娘在一起,多一天是一天。

      “阿离~”良久,娘低唤我,轻声道:“宫里出事了对不对?”

      “嗯?”

      “先前她们送来的份例……”娘说时一顿,话未讲完,也不知是她累了,还是无需言明。

      我有刹那的怔忡,这些天发生的事儿太多,一件件想回去,那天那几件粗陋的衣料、简单的首饰都淹没在接二连三的“意外”中,前后相连,原来宫内早已开支紧俏,定是为战事与天灾故,各宫的份例都有所裁减,而我竟迟顿不觉,差点因此又闹出一番事故。

      “娘,您怎么知道?”

      她笑了笑,不答,眼睑微微睁开,看着头顶的帐幔,神色渐渐平静了,口微张着,若不是胸口轻细的起伏,简直,简单就像……不敢想、不能想,更不能说,有些事,好象说了想了就会变成事实。

      时候差不多了,吴御医悄声上前,替娘拔去那几支银针,手指按下去,皮肤跟着下陷,可是手指松开时,那处的肌肤便成一个坑洞,好久才恢复原本的平原。有几处针眼渗出几滴血,乌乌的,没有活力。

      我忍着不去问娘的病势,看吴御医收拾银针,嘱咐司琴诸多事宜,直至躬身退出,目光始终不曾与我相对,但他须发皆白的脸上,今天现出郑重之意,行礼而退,竟比往日恭敬许多。

      这是为医者的德行吗?当看到人之将竭,不自主流露出来的谨慎与关注。

      “司琴,去把门关上,别让人扰了娘。”恐惧紧紧追着我,好象一道门可以挡住离别。所有人都退出去了,药香静静在屋中弥漫,我能听见娘的呼吸,还有屋外的树叶沙沙作响,一年中最茂盛的季节已然来临,满院的树木迫不及待的开始疯长。如同梦境里那几棒青翠欲滴的绿竹,尖细的叶尖凝着一颗晶宝的露珠,将滴未滴,悬而不落。

      娘睁开眼,茫然的看着我,半晌,她极缓道:“阿离,你还小,可马上就要长大了。”说完这句话,娘闭上眼,眼角尽湿。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顺利的过完一生,也不是每件事都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可是这十来年,富贵已足,却为何总是心醉艰难?总是得不偿失?总是挥之不去的悲伤与随时都会发生的离别。我的名字,变作一句谶语,一个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命运,发生在所有人身上,同时,也时刻发生在我身上。

      那天,我看着娘,记忆里妩媚娇美的她,早已不复存在,她用尽一辈子究竟得到了什么?只是这幅令人骇怕的病体吗?而父皇,甚至不曾露面,甚至不曾询问,他们之间的过去,像一个泡影,过早的破了,过早的剩下些爱恨交叠的回忆,辗转将人磨难。

      在这宫中,有谁可靠?我依着娘,闷热的夏天,却冷得发抖,被褥下,娘的手搭拉在我腰间,像小时候,她抱我入睡,可是我感觉不到力量与温度,所有一切可依的都随着时光流逝而提前崩坏。

      “娘,您别走!”我反身抱住她,也分不清是她的泪湿了我,还是我的泪湿了她。小小的床榻上,无数委屈与恐惧纷至沓来,令人难以招架。我紧紧抱着娘,生怕一失手就如梦里从空中坠落,无依无凭,直落到那个无底无边的黑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可足浑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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