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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春意零 ...

  •   泓哥哥一走,心里反而有了指望,连娘的病也拖了下来,不曾减缓,亦不曾加重。我整日守在娘的床前,她有时呆呆的看着帐外,可以从白天一直看到日落,看到夕阳的霞光打进窗户,映在杏色的床帐上,薄薄的帐幔仿佛被点燃一般,帐上几株清淡的白梅,也因此绽放成瑰丽的红艳。

      “掀开。”娘指了指垂拢的纱帐,她的眼眸似乎也被晚霞点亮了,苍白的脸出现淡淡的血色,而深紫发乌的唇却因此有了光泽。

      天幕最后的光芒是那样绚丽多姿,竭尽全力将天空燃烧,只为那一瞬的绽放,成就最后的美丽。

      “阿离~”娘轻声唤我,敞开的窗户外,玫红色的云彩渐渐淡去,留下天青色的云影,镶着一道淡红的光芒。院中一株老树,枝叶伸展,暮色下,树影直逼窗前,随晚风忽尔摇晃。

      “阿离,你从小都会梦到竹子。”娘忽然接了一句,她也正瞧着窗外的影子,静下来时,能听见娘艰难的呼吸,还有树叶在风里哗啦作响。

      “竹叶是细长的,尖尖的叶梢,细巧得如同一把匕首。”娘继续道,她并不看我,但她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牵念。“这个时节,燕南的新笋该下了。”

      我怔在那儿,半晌方道:“泓哥哥得了信儿会让人送回来的。”

      “阿离,局势艰难,你得有个依傍。”娘突然换了话题,我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她的眉心紧紧簇拢,手扶在胸口,话里又带痰音。如此反复拖延,什么时候才能病愈?屋子一角的茶案已积了一层薄灰,昏暗的烛火下,久不用的碳炉茶具清冷寂寞。

      “娘,您歇会儿,阿离出去走走。”我替娘放下刚刚才拉开的帐幔,她的眼眸在夜里显得特别清亮。异于往日,娘没阻拦我,目光里,反而透出丝丝怜悯。

      夏夜的风已无凉意,早鸣的夏虫在草丛里试探鸣叫,宫婢们忙着收拾整天的残局。一日要尽之时,神经如强弩之末,都有些松懈了,又期待着夜晚的放松,心情有些迟缓,不知不觉已走在怡春宫外,远远的能瞧见灯火辉煌处,那是可足浑后与妹妹可足浑妃相连的寝宫,居后宫之中,灯火琉璃,浮于夜色,美仑美奂。

      记忆里,栖霞与凤仪二宫似乎歌舞从未间断,琴师日日弹奏,美婢奉上佳酿,常常彻夜寻欢作乐。自八弟年少封侯,三哥又被选为太子,可足浑姐妹两可谓占尽皇恩爱宠,从此后,宫人进奉、亲贵往来,络绎不绝。

      漫无目的,我朝那浮华的灯火走去,穿过一条小道,绕过一座宫宇,步入那个从小玩到大的御花园,虫鸣声密集了些,此起彼伏,恍若盛夏,这宁静的花园,倒成了一方喧闹之地,虫声里,依稀夹杂着匆忙的脚步声,我侧耳细听,花园旁的一条僻静小路上,有人急促赶路,借着微光,我瞧见吴御医与他的医童,匆匆走在无人的小径上。

      今日又这么晚,先生也太累了。”正欲上请问讯,那医童抱怨道:“皇上皇后不必说,加上后宫这许多娘娘,每日不过歇息二、三个时辰,现在又多了个怡春宫,先生便是铁打的也撑不住。”

      我脚下的步子一滞,悄悄跟在他二人身后,夜黑树密,赶着出宫的两人竟未曾发觉。

      这也是王爷之托,哪敢违背。”

      “济北王?”医童不自觉挑高了音调,嘻嘻笑道:“听说唯有济北王肯照应怡春宫的夫人与姑娘。”

      实话向来不中听,可到底是驳不倒的事实。若在从前,我定然恼了,这些日,因娘重病在床,听见这样的话竟只觉可笑,无力与世俗较真。

      吴御医嗯嗯应着,末了又道:“说来也怪,这次娘娘病重,除了济北王,另外还有一位王爷严命诊治。”

      “谁?”小医童奇道:“总不会是……”

      “中山王,你想不到吧?连我都没想到。”吴御医直摇头,惊得我呆愣在那儿,一步都跨不出去了。

      “世事难料啊,若不是这位主儿,济北王有令在外,我哪能这般勤快?”

      他们边说边走,一怔愣的功夫已走向御花园边的西门,转了弯,便隐于树丛之后,可那些话,还在我耳边响——中山王、中山王?绞破心思也想不透八弟又在打什么主意?分明是晴朗的夏夜,我却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前因后果涌上心头,八弟轻蔑的笑意总在眼前乱晃。

      怎么可能?他竟下令让吴御医为娘问诊?谁不知道八弟年纪虽小,脾气却大,又仗着父皇溺爱、兄长维护,宫中上下莫敢与他作对,更别提一个小小的御医。可是他为何如此?于上,可足浑妃素来厌恶怡春宫;于下,他实在得不着半分好处,更别提我二人交恶已是与年龄同岁,宫中上下,谁人不知八弟喜拿我捉弄?

      偏是他,两年前阴差阳错令我躲开和亲一劫,两年后又不动声色背后相助。左思右想,偏是他的心思违背常理,令人费解。

      正自思量,身后树丛沙沙作响,我一惊回头,有人鼻中冷笑道:“内忧外患,阿离姐姐倒有闲心赏景。”

      一惊连着一惊,这看似平静的夜,到处都充满意外。待定神看清那坐在树下的人,脸上的表情僵在那儿,惊诧得也忘了离开。

      “怎么?”他挑眉一笑,唇角微微扬起,夜色下,肌肤竟像月光那样澄透光洁。

      “这下你高兴了?”八弟还是一脸嘲讽,说的话却没头没脑让人糊涂。我皱眉,正想走,他冷冷道:“燕秦恶战,匈奴断交,阿离姐姐就不关心二姐的下场?”

      心里咯噔一下,脚步生生顿住,回头看他,八弟从树下站起,步步走近,脸上的嘲讽变作狰狞,在夜色里,俊美的脸透着阵阵杀气,让人不寒而栗。他微俯低眼睑,不知何时,身量已比我稍高。

      “娘的事儿,谢谢你。”我生硬回礼,换来八弟皱鼻,轻蔑道:“他人生死果然无关紧要,这时姐姐还在梦中。”

      这是何话?好心好意从不得他好回报,我不禁想走,八弟兀自道:“她死了……堂堂大燕国公主,就这么被自己的丈夫勒死了。”

      字字句句如惊雷,咬在他唇齿间,似恨似怨。

      如有一瞬,天地寂然无声,继而夏夜的蝉噪更响了,我使劲儿吸气,却觉肺部压迫得疼痛,胸腔里最后的气息都被困住,动弹不得——她死了,在嫁给匈奴将满三年,刚刚开始熟悉新的生活,为伊稚斜生了一男一女后,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身边唯一可以亲近的丈夫勒死了……像一场太过真实的噩梦,睡过去就醒不来,而我,差点掉进这样的噩梦里,只差那么一点,客死异乡、莫名牺牲的人就是我。

      至今,我仍记得二姐走的那天,她昂首走在人群里,腰身挺直,姿态高傲,神色却一派漠然。一步一顿,怎么都不肯回首看看那个痛哭欲绝的那娄氏。回头,便没有足够的勇气,有时不是不知道前程坎坷,但却不能一走了之。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预知的能力,但提前知晓,其实也是一种负累,眼睁睁看着无法改变,却也只得硬着头皮步步逼近。

      想想都觉得后怕,不自主朝后连退几步,一摔跌倒在小径上,惊疑难定。

      八弟也不扶,只是站在我身旁扯起嘴角,欲笑如哭。

      我该说什么?谢谢还是对不起?栖霞宫的灯火近在眼前,在这儿也能听到喧哗的歌舞与笑语,杯来盏往,世人的生死其实又能留下多少影响?反倒是八弟,我只见玩世不恭的八弟,悲伤、恼恨、绝望、喜乐……这些情绪好象从未在八弟身上出现过,今夜,却揉在一起,神情复杂。

      “父皇,父皇呢?”惊慌中,我想起父皇,姐妹中,他最疼二姐,常赞她娇美柔和,是大燕最乖巧的公主。边疆战事已令人忧虑,更哪堪痛失亲人?

      八弟轻笑出声,弯下腰,就这么席地坐在我身旁。“父皇?父皇与太子在皇后那儿,听歌看舞,饮酒作乐……”

      “不是打仗了吗?伊稚斜不是背信弃义吗?二姐不是死了吗?”满腹疑问都找不到出口,结成一个死结,难解难分。

      家事已然乱作一团,何况国事?我知道,和亲的公主历来唯有两种下场,善终他乡已是最好的结局,若两国断交时,曾经最风光的一国公主并一国主母必将面临生死之境。但这一切只是知道罢了,在没发生前,都只是史书里的故事,历史隔得太远,谁会料到有朝一日,这样的情形也会发生在自己周围,甚至是……自己身上。

      八弟不答,他就手从地上取了一根树枝,在一旁的泥土上乱画,一横一竖一圈,杂乱无章,须臾,一小方泥被他挖得稀烂。

      心里明明不是悲伤,但竟落下泪来,呜呜抱膝而哭——娘病在床上,泓哥哥远赴燕南,二姐惨死在异乡,边疆战火不断……我从未这般沉重过,虽然所有的事都不是我能左右,但所有的事儿都与自己息息相关。

      “若大燕能与匈奴重归于好,此仗尚有胜算。”身旁的八弟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我侧眼瞧去,他微微咬紧牙关,年纪虽少,神色已见刚毅。“啪”一声,八弟手中的树枝折断了,他一手紧握成拳,青筋微露,起身时已无适才的忿恼之情。

      “你去哪儿?”我不由问,八弟身形一窒,也不回头,沉声道:“成败在此一举,我焉能安享荣华,坐视不管?”

      静夜里,他的声音显得沉稳有力,尚显稚嫩的肩膀微微耸起,前头的灯火照在他身上,投下一个斜长的身影,在不知不觉中,长高了、变宽了,似乎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万事不萦于心的少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春意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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