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和亲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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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既下，一切都很快，半月内，二姐置齐了嫁妆，带着丰厚的金银珠宝、随从陪侍，准备踏上远嫁之路。我再看到她，是在那天的离别之日。她着盛装，敷粉、涂面、精致的一点小山眉、鲜红小巧的菱角嘴，一头浓密的长发规矩挽在脑后，别在发端的那支金簪，随步而摇，凝重缓滞。
我几乎不认识她了，平静的表情如同人偶，始终低垂的目光看不出心绪的变化。娇艳的红裙随秋风微舞，浓黑的长发似一笔重墨，那样强烈的对比，在我眼中，却惭惭模糊——就像，像看到自己也如她一般，这样万般不舍，却只能端庄肃穆、不露声色的踏上一条不归之路。
真正的伤别是不能用表情来表达的，二姐甚至连一滴泪都没有，甚至连一眼都没瞧向那个哀伤欲绝、需人搀扶的那娄氏。她只是极缓的，跪在父皇脚下，一拜、二拜、三拜……久久不起。
泓哥哥站在一旁，半月不见，他似乎更高了，雄姿英发，面目清俊，目视极远，像一眼望透了天下。
他们离得那样近，在我眼里，却隔得极远，有一条鸿沟，将我与整个慕容家族分隔，与高贵自傲的燕国分隔……在这一场慕容家的历史里，我再一次成为一个旁观者，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天下，有时候似乎只是皇族的天下，而寻常百姓如何能体会那些风云变幻、阴谋算计？在他们猜测度量的空隙，家国命运早已远远跨出，轻易何尝能够改变？
我隐约知晓这繁华背后的诱人之处，是那样刺激、新鲜、主动，好象仅凭一人之力便可主宰天下苍生。这也是泓哥哥想要的吧，在那和旭如春风的笑容背后，一样也藏着一颗志在江山的雄心。
很难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既有离情，抑有侥幸，得失之间，难分轻重。回想今早的怅然，似乎隔得很远，连此刻面目坦荡的泓哥哥，与今早前来与我道别时，也那样不同，像另一个人，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泓哥哥。
……
“阿离~”今晨，天尚未全亮，宫门刚开，泓哥哥站在屋外，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低沉却又柔软，我依在窗前，窗户紧闭，但透过窗纸，可以隐约看见他的身影，薄薄的一层纸，阻得了人，阻不断他的话语，“我知道你怨我……”
有几次，这场隔着房门的对话都无法继续，可到底他朗朗笑了，笑声穿过阻隔，听起来有几分自嘲与落寞。
“不愿开门也没关系，不过几句话想说予你知道。”
我低低应了一声，那边反倒归于沉默，有些话，藏在心底很久，仿佛已经说过无数次，但真正开口，又觉得不知从何谈起，此刻的我，或许也有相同的困惑。
良久，久到黎明的光将夜色尽除，我挪了挪脚步，双腿又酸又胀，却又不舍得就这样回去里屋。到底是不舍，到底他是唯一对我关怀备至的泓哥哥，哪怕有过那些不解与伤害，此时却突然软弱起来，无法面对又不肯离开。
“泓……”
“你是慕容家的女子。”半晌，我下定决心开口，却被他的话语拦截，屋外，泓哥哥的声音坚定了许多，只这一句，已经让我几近落泪。
“若今日走的是你，我也会亲自护送，哪怕你远在千里，我也会拼死保你平安。”他说得异常用力，一字字吐出来，像一个个沉甸甸的诺言。刚开始，泓哥哥是这么安排的吗？然而结局并不在他意料之中，真是千回百折、急转直下。细想想，我不愿离开，可是，也许这是我得到父皇承认的唯一方法，真可悲，可悲到想起来只能苦笑无言。诀择两难，幸而这次，是别人帮我选定的。
“既是慕容家的人，注定有所承担，阿离，无论你走或是留，将来都未必能如所愿。”泓哥哥说得极快，我想要反驳来着，竟无话可辩。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周密无缝，是没人会和我讲的真实道理。
年幼时光渐渐远离，甚至不及细细体味，等我惊觉已经不得不真正面对宫廷与亲族时，才发觉一直追求的真相总是那样残酷，令人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对。
“若我偏不呢？”我有些呕气，才开口，泓哥哥反倒愣住了。“我偏要自己选择，偏要十全十美，偏要比别人过得逍遥自在。”一口气说完几个“偏”，连自己也不知究竟在和谁斗气，哪怕有混身力量，用在何处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我不愿意一生如同娘一般，除了等待，也只剩下怨恨。
泓哥哥似乎笑了笑，末了放缓了音调，“我如何不知阿离妹妹的心思？若非如此，也不会听从三哥之言，棋行险着。”
是三哥的主意？那个冷静得常常没有表情的三哥？皇后唯一的血脉，燕国太子有力的竞争者。原来，泓哥哥把前程赌在三哥身上，胜败未分之时，三哥已经是许多人心中的太子，除了八弟，我尚记得宫人的议论——朝内大臣分为两派，一派支持三哥，另一派则支持八弟，八弟年纪虽幼，但长相俊美，最似父皇，平日得宠最多，连父皇也犹豫不绝……
泓哥哥不说，我都想不起这些事与联姻有何关联，这样看来，八弟一番胡闹，虽然打乱了三哥原先的布置，但却出人意料的让自己的胜算少了数分……真让人琢磨不透。心里纷乱无章，屋外的泓哥哥又说了些什么，我竟没听进去。
“阿离，你还记得吗？”他突然扬高了音调，打断我的胡思乱想，“那年也是在这个屋子，你说过，永远都是泓哥哥的妹妹。”
永远都是泓哥哥的妹妹……我何曾忘记，只是轻易不去回忆——那一晚满帐的萤飞，蓝绿色微弱的光芒，点亮了我们的双眸，也驱走我心中那点挥之不散的阴霾。那一夜，早已刻在我心深处，就算再过几年、几十年，我仍忘不了那个含笑的少年，还有记忆里，泪眼婆娑的自己。
太深切的感触，往往都藏而不发，也经不起陡然间被人提及，隔着那道门，无声的，泪就此滑落，不过四年罢了，为何想起来竟有隔世之感？而四年之后的泓哥哥，已不复那时的纯粹与柔软，世事变化无常，究竟不能永久。
“今日，我便会送平阳公主出塞和亲，待我回来……”
又是等待，等待给人无限期许，但同时，也有无限孤寂。那句话没说完，我静静候着，以为泓哥哥终究会承诺什么，可他什么都没说。我偷偷掀开窗户，吱的一声轻响，泓哥哥并未听见，他站在那儿，一身装束已齐，清晨的微光照在他脸上，竟不曾见过他如此俊朗的五官，如雕塑一般的侧脸，不再含笑，却端得坚毅非常，像那天，他冷酷的神情……一想到这儿，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后退两步，有些后怕起来。
我真的有些不认识他了，这和我熟悉的泓哥哥，分明是同一个人，却怎么感觉像两个人。
时辰应该到了，泓哥哥身边的小太监开始着急，又不敢开口相劝，双脚微踏，时不时看看外头的天色。终于，泓哥哥牙关一咬，跺脚转身离开。
……
还是那身华贵的王爷蟒袍，还是那样冷峻却志气高昂的目光。此刻，他随二姐拜别父皇，再回首时，泓哥哥目中唯余豪迈，而他所护送的二姐，走得那样稳当，一步也不肯失了仪态，一回眸也不肯看向母妃那娄氏。
情何以堪。若是我，最无法面对的，也是那个最亲的人，生怕鼓足的勇气在那一回头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二姐~”我忍不住唤她，身旁的亲族都扭头看我，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走上前几步，二姐并未答言，只是侧身斜睨着眼瞧我，盛装下的她，连表情也一并掩饰了，只余一张精致得没有缺憾的脸。
我也不知究竟想说什么，但站在这条路上的原来应该是我，说是阴差阳错也好，或者储心积虑，然而这样的结局，起码不是她想要的，而嫁给那个黑塔，也不是我想要的。
“阿离~”泓哥哥走近前，压低声音道：“今日大礼，莫失了规矩，令父皇不喜。”
又是规矩，在这皇城内，行动都是规矩，可今日二姐一走，再想见面，已是妄念，我与她纵然谈不上什么亲情，却也有千丝万缕脱不了的关系。顾不得这许多规矩了，今日已是永别……一念及此，我盈盈拜下，刻意放缓了动作，仿佛这样便可以留住时光。
二姐仍旧一动不动，风卷起她的衣角，我看见那双精美的绣鞋上绣着一朵并蒂花。
并蒂花开，夫妻恩爱。再往后，伊稚斜变作她唯一的依靠，若燕国强盛，两国和睦，二姐亦可以过得舒心些吧。但万一、万一变有变化呢？两国若是交战？从前这些事儿，我想都不想。今日才发觉，家国家国，牵之毫发，已离之千里。若谁想独善其身，那不过是场笑谈。
“对不起~”那些杂乱的思绪逼着我极轻极快的说出道歉之语，二姐唇边微扬，神色甚为轻蔑。
“二姐……”还有许多话不及出口，她已复踏上那条漫漫前路。脚步凝重而庄严，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个中有陪嫁的宫女眼眶还红肿不堪。
故土远离，家乡别望。从此后，是另一番完全陌生的景象。纵能锦衣玉食又何妨？如娘一样，爱情与憧憬都被光阴磨得惨淡无光。就算有光鲜的名号能怎样？一朝变化，盛名跟着变作死罪。
好象凭你怎么努力，都抓不住实在的依靠，好象无论你躲到哪里，命运依然会不期而至。
我无端恐惧起来，朝人群里躲，一抬头，却猛然撞见八弟的目光，若有所思，二目相对，他笑得极轻，让人不易察觉，但那丝笑容，却有释然安慰之意，许是我眼花了？许是他又有什么盘算？这慕容家亲至兄弟，疏至宫人，似乎无一人可全信，抑无一人可不变。
不过片刻，适才明朗的天空开始有乌云密集，转瞬间，太阳已不见踪影，秋雨淅沥而下，秋风带着雨气，已有渗骨之寒……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和亲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