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秋夜寒 ...

  •   殿门是敞开的,但两旁手持兵器的侍卫挡在面前,那道面向整个天下的宫门,虽开如闭,庄严肃穆。

      我不敢抬头,听得里头太监传唤,垂首而入,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鞋面,微微弯起的鞋尖,交错向前,裙角的百褶随步微扬,如此起彼伏的波浪,随时结出一朵朵青白色的浪花。

      “见过父皇~”行至殿中,我跪拜行礼,话尚未完,父皇哈哈笑着从座中起身相扶,一面携着我朝殿侧走了数步,一面爽朗道:“阿离,来见见匈奴伊稚斜单于。”

      “单于,此乃朕的三女,宫中贵妃所出,自幼熟习书画琴棋,性情温顺,皇女中莫可能比。”

      我从未听过父皇这般夸赞,心下一热,不由抬眼,正欲谢恩时,却见那单于满面胡茬,面色黧黑,着裘衣裘帽,身形高大壮实,如一尊黑塔立于我面前,难以撼动,令人心惊。

      不禁后退了两步,口内木讷道:“见过单于。”

      他斜睨着眼,鼻中嗯了一声,甚不以为然。

      “这是皇帝的公主?”伊稚斜口音极重,瞧了瞧父皇,又瞧瞧我,这才道:“公主娇小,不若我草原女子,这年龄已能生养……”

      这是什么话?我偷眼看父皇,他脸上也闪过一丝窘迫,继而淡笑道:“自小娇养,自然要精贵些,便如同瓷器玉碗,怎能和粗木碗陶相比?”

      二人话中有话,相视一眼,皆会心哈哈大笑。伊稚斜笑时又将我上下打量,那双眼,陡然瞪大,两道浓眉几乎连在一起,端得让人厌恶。

      我瞧父皇不注意,狠狠盯了他一眼,末了,又不自觉父皇身后躲避,伊稚斜一怔,这下,笑得更欢,那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余兴。

      果然如此……果然得到便要付出。可是哪怕我站在伊稚斜跟前,也难以想像将会与他一生相随。这是父皇的意愿吗?他舍不得平阳公主,将我推向莽莽的荒原,与这莽夫一道,从此,故乡与亲人,只在梦中相见。

      父皇不曾明说他的安排,伊稚斜也没有表现出他的不满,我,自然也将自己尴尬的身份藏了起来。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父皇一面与伊稚斜相谈,一面斜眼看我仍旧恭敬的站着,未曾不悦,他倒笑了,朝我赞许微微阖首。

      就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伊稚斜即刻有所察觉,顺着父皇的目光,他朝我看了一眼,带着几分玩味与傲慢,黑塔一样的身影,将我笼罩着一片青灰色的暗影中。

      我从来不曾这般矛盾,或许是因为年幼,朝中风雨、家族兴衰,无论怎样起落,都与自己无甚关联。然而今日,却突然退却了,盼了那么多年的名份果然如娘所说——代价太大。我无法想像千里无垠的草原,匈奴人骑在马背上逐草而居;也无法想像汉诗里那些悲凉的出塞曲,如同一幅幅壮阔却荒芜的画面,远在异乡为异客,一生都望不断那座起伏高耸的贺兰山。或许我得到了,在得到的那一瞬,便远离故土、远离亲人,带着燕国公主的名份,从此在草原荒漠上游离……

      “阿离,单于还将逗留数日,阿离便替父皇好生款待远方之友。”临走时,父皇这么吩咐我,顺手,将我发端的金簪取了下来,“这簪子不适合阿离,改日册封礼,父皇将予你母子二人更好的珍品。”

      那金簪握在父皇手中,我二人都有片刻怔忡,半晌,方迎迎拜下,口内应诺,将那些挣扎一并藏在心底,淡漠的,如同燕国每一个皇子、每一个皇女所表现出来的那份高贵与礼节。

      ……

      “阿离,你父皇宣召你究竟何事?”娘急切便问,我傻在那儿,心绪,乱作一团乱麻。

      “娘的簪子呢?”她继续道,不似往日镇定。这时我才觉得自己和娘真像,你进我退,当她失了分寸,我反而变作平日的她——淡然的,仿佛所说并非自己。

      “父皇说会有更好的。”我笑了笑,娘目中的微光却突然暗了下来,有什么比定情信物更好?有什么比最初的承诺更重要?只是时日久了,难免会顾此失彼,眼下任何最急迫最深切的情与事,原来都有可能输给未来,只因变数,随即而生。

      “更好的?什么比相聚更好?他到底是要拆散我们。”

      说时,日落了,一天将尽,那点晚霞烧在娘眼里,只余无尽的悲伤与绝望。

      那天夜里,我知道父皇再次留宿怡春宫,朦胧中,似乎听到他们起了争执,娘的声音带着哭腔,一开始只是苦苦哀求,“皇上,阿离尚小,怎能远别故土?”

      一个不大的院落,几间相连的厢房,隔着厚实的墙,我偷偷将窗户打开一缝,伴着院外的虫鸣,父皇的声音有些低沉,好象从梦中传来。“燕国的公主,有谁不是远嫁他方?”

      静夜里,我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在帐内乱飞,听见这话,嘴角禁不自觉上扬,仿佛一个讽刺的玩笑,戳得人微微发痛。果然,娘也冷笑了,末了,她突然扬声道:“公主?阿离什么时候成了公主?这十余年来,她不一直只是皇宫里无名无份的野丫头吗?”

      我能想像父皇双眉微簇的不耐烦,却又压着性子劝道:“朕已知愧对阿离,今日想补偿应不迟矣。”

      “不用!”娘几乎吼了起来,字字句句紧逼道:“我母女不稀罕这名份,不过是场交易,落人目中,空成笑料。”

      “缦之~”父皇的怒火几乎就要爆发,然而我听见他唤娘的闺名,依然残存着几分温存与忍耐。
      心不由软了,尽管前路变得模糊,如同一条没有出路的死巷,进退两难。

      “皇上~我只有阿离,只有阿离……”娘不断重复,一时是悲愤,一时又凄凄如诉。

      “燕国四面受敌,慕容垂那厮又投奔大秦,我慕容氏若无外援,亡国近在眼前!届时国破家散,又谈何长聚不离?”父皇句句紧逼,我坐在窗下心惊不已——世事无常,每个人都会面临生死离别,然而就算懂这道理,有谁会真的以为变化已近在眼前、悄悄发生?

      慕容垂,父皇的兄弟,我的五叔,那个曾经名为“霸”又被父皇赐名“垂”的男子,那个空有一身本领的燕国大将,自先帝亡后,被父皇猜忌,十余年赋闲在家,每日里饮酒骑马,看着多么洒脱自在,自五婶被皇后可足浑氏逼迫而死,终于、终于也走了吗?离开邺城、离开燕国,投奔敌方?

      忍耐到底是有限的,我尚记得五婶丰满富丽的面容,开怀而笑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豪爽;也还记得她与娘素来亲近,却与皇后一向不和,男子一般的气概,也敌不过皇后心怀妒恨,那样爽利的人,因一只戳满银针的玩偶,惨死在牢中……

      父皇不提,我几乎忘了,年幼时,五婶待我极好,在一众兄弟姐妹里,她常抱着我,鬓角的发丝,擦在我脸上,痒痒的又极舒服。

      世事无常,从五婶含冤而亡,五叔脸上便没了笑容,那道坠马时留下的伤痕,显得越发狰狞,见到父皇,沉默寡言,木讷呆滞,像一个傻子,再没有从前的雄姿英发。

      居然差点忘了,这时,我甚至想起来,小时候曾说:除了娘,最喜欢的就是五叔五婶……真可笑,原来我只是喜欢自己被宠的感觉,所以,那样快,就把他们忘了。

      变化其实时刻都在发生,不过事不关己,到底不觉得心痛,如今回想起来,那些惨烈的往事,只能当作慕容家的家常便饭,谁让这天下,风雨变幻,一刻未停,不是外患,便是内忧。

      皇室一脉牵天下,我一直希求的那个名份,果然是想要时没有,给你时代价太大。但哪怕我得宠如八弟,又怎能阻挡一切事情的发生呢?远嫁的公主,抑或不得认同的母女,我与娘,怎样选,注定都只是一场笑话——像五叔一般,世人谁管你怎样凄凉,谁管世事如何不公,世人只知道五叔成了叛逃燕国的皇族,生生世世的烙印,让他成为永久的罪人。

      隔壁,有半晌的空寂,或许只是一瞬,我却觉得尤其漫长。

      “朕最爱莫过于缦之,苦心求得,怎忍伤别,然今时不同……”

      “皇上最爱的……”娘凄凉苦笑,打断父皇的话,垂下眼,满屋的月华就此黯然。“莫过于自己罢了~”

      秋的夜,寒气入骨。我只疑自己做了个梦,梦里,分不清好坏对错。然而哪怕只是一片混沌,当我意识到必须要选择,还是在梦里,泪湿衣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秋夜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