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 春草年年绿》松寥片石

56、第十九回 落月满屋梁（中）

　　见两个女子仍惊魂未定，杨康与杨过便也不急着开口，只先将油灯再次点上，扶起方才动手时被掀翻在地的长凳。这时郭芙才回过神来，望向乍然出现的两人，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问起。公孙绿萼见郭芙不开口，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杨大哥，这是……”

　　杨过看了杨康一眼，低声道：“近来有好些女子失踪，从大家闺秀名门千金到江湖上的女侠女匪，皆是贼人的目标。”

　　“那墙上的印子……”

　　杨过颔首道：“被掳劫的女子房内都曾留下血掌印和血骆驼。”

　　“血掌印和血骆驼……”公孙绿萼喃喃重复了一遍，却听身边郭芙用低哑的声音问道：“那贼人怎会有欧阳伯伯的迷药？”

　　杨过沉默片刻，却是自方才起便一直没有开口的杨康抬头看了郭芙一眼，幽幽道：“你怎的不说，那贼人便是欧阳自己？”

　　郭芙从未见过杨康如此神色，心下不由一惊，下意识望向边上的杨过，却见杨过微微摇头，苦笑道：“爹。”

　　杨康一怔，勉强牵了牵嘴角，不再开口。郭芙见状心中一动，想了想岔开话道：“对了杨大哥，还没谢过你那两枚石子之恩，只不知你刚才可有与那贼人打过照面？”

　　杨过摇头道：“抓住了也没用的。一路上我和爹爹抓了不知多少个这样装神弄鬼的人，但一问便知都是当地的地痞流氓，得了人家的小钱听命行事罢了。”

　　公孙绿萼一怔道：“以那贼人的手段，轻而易举便能迷倒他想掳劫的姑娘，何必花这冤枉钱让人吓唬那些姑娘？”

　　杨过犹豫片刻，却听杨康冷笑一声道：“原本确实只用了迷药，偏自我追查这事起，便多了这莫名其妙的一节。”

　　郭芙听杨康言下之意竟是那人故意挑衅于他，欧阳克的名字在脑海里转了三圈才压了下去，也不敢问今夜这个与平素大不相同的杨康，正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只听公孙绿萼道：“不知杨爷查到了什么？”

　　郭芙一愣，杨康父子眼中却均闪过一抹赞赏。原来公孙绿萼心思敏捷，听杨康方才说起追查此事时只说一个“我”字，而非“我与过儿”，立刻想到今夜他与杨过同时出现另有深意，当下便问了出来。杨康闻言微微一笑：“你既称过儿一声‘大哥’，喊我也大可不必如此生疏，与芙儿一样也就是了。”公孙绿萼一愣，低低喊了声“杨叔叔”，却听杨康叹口气道：“查到什么让过儿说与你们吧，我再去外头看看。”

　　他没说“看看”什么，郭芙与公孙绿萼对视一眼，却也没有追问，直到杨康走出房门，才听杨过长叹了一口气。公孙绿萼听杨过这一声长叹说不出的苦闷，不由低声询问：“杨大哥？”

　　杨过背过身去，眼中却有微光闪过，良久才道：“我姑姑也不见了……房内，同样留下了血掌印和血骆驼。”

　　公孙绿萼闻言睁大了眼，却听一边郭芙突然站起，朗声道：“怎么可能？不说龙姑娘武功高强……她身上佩的通犀地龙丸可保她百毒不侵……”说到此处，她不禁想到了什么，顿时住嘴，望向苦笑不语的杨过，喃喃道，“该不会，真的是……”定了定心神，郭芙轻声道，“欧阳伯伯说过，他与杨叔叔几十年的交情……”

　　杨过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杨康离去的方向，低声道：“我也不相信是欧阳克。”郭芙一怔，却听杨过沉默片刻突然道，“那年我在华山旁观我义父和洪老前辈一战，一战过后两人同时油尽灯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欧阳克。”

　　郭芙一呆，但很快回过神来，坐回了原位，与公孙绿萼两手互握，听杨过继续回忆道：“那时候的欧阳克可不似你们在绝情谷看到的那样丰神俊朗，反而狼狈落魄得像个乞丐。”似是想到了当日场景，他竟笑了出来，“他那时候说与我是难兄难弟。”

　　那一年的华山之巅，欧阳锋与洪七公一笑泯恩仇，杨过在旁为那豪迈之情感动得气血沸腾之时，却忽然听到了隐约的异动。他那时武功虽比一般晚辈强上不少，但毕竟不是绝世高手，若非有心留意四周，也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欧阳克出现的时候不只他吓了一跳，互抱着臂膀朗笑的西毒北丐同样被吓了一跳，然而下一刻，西毒欧阳锋就如同一个小孩一般，由笑转哭，扑到那个面目模糊的人身上，大喊着“克儿”。

　　杨过初时只当义父疯病又发，刚想上前劝阻却被洪七公一把拦住。他刚自一怔，却见那个被欧阳锋抱在怀里的人轻咳了两声，便笑了起来，然后恭恭敬敬地喊道：“叔父。”

　　杨过一呆，身边洪七公却微笑道：“老叫花就知道，这小毒物运气再不好也不该错过今天才是。——我说老毒物，你想闷死你侄儿吗？”

　　杨过自认识欧阳锋以来，时时都听他“乖儿子”“好儿子”的喊，虽知欧阳锋后来已分辨出他并非欧阳克，但也只当欧阳克是他早逝的儿子，哪知今日一见又不是父子，而是叔侄？杨过纵然聪明过人，对欧阳锋与其兄嫂间的往事却是不得而知，但他此时虽然心中困惑，却也并不发问，只在一边旁观欧阳锋与欧阳克的絮絮叨叨，想起自己的身世又不由鼻中一酸。

　　一边洪七公看他这模样似是想开口劝慰，然而他不知想到什么，终是只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杨过那时心思恍惚自然没有察觉，直到多年之后与杨康相认了才隐约猜到一二，只是到了那时，无论是北丐还是西毒，都已入土久已。那年他见义父与欧阳克说着说着便含笑闭目，有些疑惑地询问身边的洪七公却得不到回答，心中刚自一愣，却听那欧阳克惨然一笑道：“那边那位杨小兄弟，麻烦你帮个忙，葬了我叔父与洪老前辈。”

　　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原本盘膝而坐的欧阳克脸色一白，口中喷出一口血来，随即便仰面倒在欧阳锋身上。杨过见状不由大骇，上前几步仔细查探后发现欧阳克只是身受重伤，一时心神起伏过大才会昏死过去，往他体内输入了真气，这才心情沉重地挖开雪地。他想到欧阳克与欧阳锋的关系，便只先挖了一个坑，等葬了洪七公后，欧阳克将将醒来，略有些迷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回过神来一般轻叹一声。

　　后来杨过与欧阳克一起葬了欧阳锋，整个过程中两人始终没有开口交谈。直到最后一堆雪将这里曾有个人的痕迹全然掩埋，欧阳克才咳嗽了两声道：“杨过。”

　　杨过一怔，只听欧阳克又道：“这些年，多谢你照顾我叔父。”他见杨过摇头不语，便也沉默下来，良久才道，“叔父居无定所，我在江湖上已找了他许多年……倒未想到，他竟又认了你。说来我该谢你才是。”

　　杨过听他边说话边咳嗽，不由有些担忧：“你没事吧？”

　　欧阳克不以为意地笑笑：“死不了。”

　　后来直到杨过下山，也未从欧阳克口中问出什么当年旧事。华山上的短短数日于他恍如一梦，若非客栈一夜欧阳克再次出现赠他通犀地龙丸，他几乎便要将此事遗忘。之后他与小龙女解开心结重归于好，杨康又死而复生出现在他面前，这些令他几乎要感谢上天的事背后，却都隐隐有一个欧阳克的影子。哪怕后来欧阳克突然便翻脸无情，对他与小龙女的好事从中作梗，但事后稍一细想他便立刻有所领悟。他对自己从来没有恶意。

　　“所以……”杨过对着眼前的二女叹了口气道，“我是真不觉得那贼人是欧阳克，纵然是也相信他另有所图。可是……”他向有些疑惑的郭芙苦笑道，“我一向爹爹提起此事，他便顾左右而言他，全然不接我的话。”

　　郭芙呆了呆，干巴巴地道：“杨大哥你的意思，该不是要我……”

　　杨过不答，又道：“爹爹为了姑姑之事，在我隐居之处转了整整三个时辰的圈子……被我发现了也不解释什么，只将我带去……姑姑原先的住处，给我瞧了那血印子，然后告诉我江湖上有不少妙龄女子与姑姑一样，房内留下血印之后便失踪了。”

　　郭芙低声道：“杨叔叔觉得自己对不起你，又不知该怎么说。”

　　杨过点点头道：“芙妹，你能帮我劝劝爹爹吗？他这个样子，什么都闷在心里，我很是担心。”

　　郭芙愣了愣道：“我能有什么法子？”

　　杨过微微一笑：“爹爹的心结不过是欧阳克罢了。”

　　郭芙慢慢明白过来，看了公孙绿萼一眼，叹道：“公孙姐姐对欧阳伯伯全无了解，杨大哥你则关系尴尬……也只有我，能在杨叔叔面前对欧阳伯伯说上一二了。”

　　“芙妹明白就好，”杨过感激道，“杨过这里谢过了。”

　　郭芙摇头不语，见杨康推门入内，下意识地看了杨过一眼，才开口道：“杨叔叔……”见杨康询问地望向自己，她张口便说了一句让她事后想来尴尬不已的话：“我妈妈有话要我转达给你，借一步说话。”

　　杨康乍然听闻这句与黄蓉当年在绝情谷所言如出一辙的话，一时竟有些怔忡。直到他看到郭芙晕红的双颊与游移不定直往杨过脸上飘的眼神，才有些若有若思地轻笑一声道：“既是如此，过儿，你与公孙姑娘稍待片刻吧。”

　　杨康默不作声地走下楼梯，来到客栈大堂一个昏暗的角落才停下脚步，也不说什么，只径自看向一颗心七上八下的郭芙，只把郭芙看得坐立不安便要开口，才叹了口气自嘲一笑道：“说吧，过儿都与你说了什么？”

　　郭芙怔了怔，忽然便平静了下来，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半眯了起来，望着杨康的目光中闪过一抹凉意：“原来你知道？”杨康一怔，却见郭芙扬手提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边喝边道，“你知道杨过担心你担心得不得了，还什么都不说在这里装没事？……你别忘了龙姑娘还不知所踪，杨过才是更该心神不宁更需要人安慰劝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