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 春草年年绿》松寥片石

18、第六回 轻生一剑知（下）

　　“可是你也不在乎他。”

　　杨康这样对自己说。他会为了完颜洪烈夜不成寐，也曾摸着母亲的旧物一出神便是一宿，但他从来不去想他的亲生父亲。

　　从来不想。假装不记得自己当年到底是拿什么物事要了欧阳克的命。自欺欺人。

　　杨康惨然闭上眼，咬了咬牙，忽然转身便又向杨铁心方才所在的方向而去。直到来到这个男人身边，才开口道：“其实我心里一直在好奇，当年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想承认我是你儿子？”

　　杨铁心浑身一震，却听杨康若无其事地继续道：“你说可笑不可笑？当年所有人都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为什么不认你，却没个人来问你看不看得上我？”他本来做出悠闲神色，此刻冷笑起来却凭空添了怨毒，“说话啊！当年你一招‘回马枪’杀得我片甲不留的时候不是很能说吗？怎的此刻突然哑巴了！”

　　杨铁心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苦笑道：“话都给你说尽了，我还能说什么？”但他见杨康神色越发凄厉，究竟忍耐不住，面上也露出苦闷悲愤之色，惨然道，“我那时都快死了。你不认我，我能如何？”

　　杨康闻言，顿时面上血色全无。

　　杨铁心却还在喃喃自语：“十八年了，我没抱过你一天，没跟你说过一句话。统共没见过几次，也都是闹哄哄的喊打喊杀。便如你不敢见过儿一般，我……我连你的面都不敢见……”他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我那是便想，不管了，你爱认谁便认谁吧。只要你……只要你高兴就好。”

　　杨康越听越不是滋味，本来未想问出的话也一股脑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要将念慈嫁给郭靖！你分明已将她许了我了！”

　　杨铁心撇开头去，道：“我……我那时候糊涂了，没看出念儿一颗心都在你身上，也没想到……你会真的待她好。”

　　杨康胸口一堵，低声道：“有人说我……说我其实并不喜欢她，但是我这辈子再寻不到第二个会如她一般待我的女子，才抓着她死不松手。”

　　杨铁心却哼了一声，道：“怎会没有？我儿子相貌堂堂人品俊雅……”见杨康愕然望着自己，不由老脸一红，道，“你同过儿那么相像，若是……若是……日后自然多得是会真心怜惜你的好女子。”

　　杨康自嘲一笑，道：“过儿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哪是我这等蝇营狗苟之辈能比？”他全然不解怎会同杨铁心说到这上头去，怔怔瞧了杨铁心半晌才道：“若你还活着，若你能活着……”

　　杨铁心慢慢伸出手，想抚他的头发，最终却只拍了拍杨康的肩道：“我会爱你的，会比他……会比完颜洪烈更爱你的。”

　　杨康笑了笑，轻声道：“爹。”

　　这是他第一次喊杨铁心“爹”，却喊得真心实意发自内心。杨康明白杨铁心必然清楚地知晓完颜洪烈曾对郭杨两家做过什么，更知道生父与完颜洪烈之仇可谓深已刻骨，但杨铁心竟不曾在“完颜洪烈”四字之后加上任何诸如“狗贼”之类的蔑视之称，一个“更”字更是直接承认完颜洪烈对杨康的疼爱。

　　若非爱他至深，杨铁心岂能做到如此？杨康屈膝下跪，给杨铁心磕了三个响头，又喊了一声“爹”，杨铁心微微一笑，说道：“你随我来。”

　　杨康跟着杨铁心走出数十丈，来到一间屋舍之前。他微微一愣，却听杨铁心说道：“这是念儿的家。”他跟着杨铁心进了屋，便见墙上挂了一把铁枪。他心中一动，果听杨铁心道：“我也没什么物事能给你，全身上下能见人的也就这一套杨家枪法了。”

　　他笑了笑道：“杨家枪法传子不传女，连念儿都没学得几成。这枪法在战场上虽大有用处，江湖中却威力有限。不过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你若愿意学，我这就教你。若不愿意，那也罢了。”

　　杨康未及深思，冲口而出：“我学。”

　　杨康昔年曾得丘处机教过部分民间流传的杨家枪法，他又是一点就通之人，杨铁心此时只稍稍将枪法中不外传的诀窍一一讲解，他便已然明了。待得杨铁心将全套三十六路杨家枪法全数传给杨康之后，他忽然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杨康看外面艳阳高照不由一愣，待他明白过来便即脸色一变。却听杨铁心微笑道：“我要去找你妈和念儿她们去啦。”他看杨康目中颇有不舍之意，轻声道：“当年我有一句话一直未曾讲与你听，现下却不能不说了……”他微微一笑道：“你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杨康听得此言浑身一震，遥远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直要将他淹没，他看着杨铁心的身影渐渐消失，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声：“爹！”

　　他伸出手去，眼看便已抓住了杨铁心，却陡然神智一昏。再睁开眼时，碰上的却是师父丘处机担忧的目光。杨康微微一怔，只觉得全身酸软，但体内一股温热的真气上下洗涤经脉，却比昏迷之前要舒适上许多。

　　杨康坐起身来，却见右手还抓着丘处机的衣袖，不由一怔。丘处机坐在床沿，温声问道：“梦见谁了？”

　　杨康低声道：“我爹。”他见丘处机神色异样，先是一怔，明白过来后不由苦笑道：“我亲生爹爹。”

　　丘处机面色慈祥，笑道：“是么？杨兄弟可好？”

　　杨康闻言也笑了笑道：“他很好。”

　　丘处机道：“既然如此，康儿你又何须难过？”

　　杨康“嗯”了一声，问道：“师父，我睡了多久？”

　　他见丘处机并不答话，不由一怔，却见丘处机呆呆看了他半晌，突然苦笑道：“康儿你可知道，我方才坐在你这床边，时时在想，你醒来之后，若再唤我一声‘丘真人’，我该如何是好？”

　　杨康听出丘处机话中的怅然，不由也是心中酸涩，良久才强笑道：“是……是弟子怕师父不认我才是。”

　　丘处机摇了摇头，突然说道：“当年靖儿将过儿托付给我，我却没能好好照料他的时候我便在想，日后到了黄泉，我拿什么见你。”

　　杨康浑身一震，低了头道：“师父切莫多想，儿孙自有儿孙福。过儿能有今日的成就，也离不开当年在全真教背诵口诀那段经历。”说起全真口诀，他不由想起另一件事，心中暗奇。

　　丘处机察言观色，猜到些许，说道：“先天功之事你可放心，全真教上下谁也不会来问你。”见杨康陡然睁大了眼，神色更是慈爱，微笑道，“师父也不知你这许多年又有什么奇遇。但瞧见你现下安好，为师也就放心了。”

　　丘处机修道日久，心境也较往日平和许多。他仍然性烈如火脾气刚直，但已不复十余年前的暴躁。在杨康的眼中，此刻白眉白须的丘处机，竟有了三分当年马钰的影子。

　　杨康微笑道：“多谢师父。”他见丘处机眉间似有隐忧，心念一转，问道：“师父，不知尹师弟他……如何了？”

　　丘处机黯然说道：“伤得不轻，现下还未醒来。”他看了杨康一眼，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杨康心中一动，迟疑着道：“其实……当年弟子挂心过儿，虽不曾现身，但一直隐在终南山上。是以尹师弟与龙姑娘的恩怨，我也知道几分。”

　　正在这时，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道士匆匆跑到杨康房门口，向丘处机禀告道：“师父，尹师兄醒了，说要见您。”

　　丘处机皱眉道：“见过你杨师兄。”

　　那道士一愣，向杨康行礼道：“长春门下李志常，见过杨师兄。”

　　杨康瞧了丘处机一眼，勉强按全真教的规矩还了一礼，才低声向丘处机道：“师父，横竖我也醒了，能否让我随师父同去看看师弟？”

　　丘处机不知他心中所思，但念及杨康方才说尹志平与小龙女的恩怨他也知道几分，便不阻拦，颔首道：“也好。”

　　杨康起身罩了外衫，与李志常并排跟在丘处机身后。三人默不作声地行了片刻，杨康忽然问李志常道：“李师弟，你是不是信了赵志敬嘴里不干不净的话？”

　　李志常眼神游移，并不与杨康对视，良久才道：“尹师兄梦中……一直在喊龙姑娘的名字。”

　　杨康一怔，瞧着这仍然年轻，眉间却隐现忧虑的道人，无声叹了口气。

　　过不多时，三人来到尹志平房外。李志常挥手让两个守在房外的小道士先行离开，在房门上轻扣两声便推门而入。房内尹志平背脊靠着墙头半坐在床上，正在发呆。

　　杨康刚刚清醒不久，身子仍然虚弱，走了老半天早已乏了。进得尹志平房内，再坚持不住，也顾不得跟丘处机打招呼，瞧见把椅子便坐了下去。他坐下时稍弄出了些动静，才惊得尹志平回神。

　　尹志平显然不料杨康也随丘处机而来，怔了半晌才道：“我只道是自己在发梦，没想竟真是杨师兄。不知师兄二十年来可好？”

　　杨康想起自己当年与这师弟互相看不顺眼，哪能想到多年后是这般光景。垂目笑了笑，道：“不好不坏，师弟呢？”

　　尹志平比他更客气，答道：“与师兄一样，不好不坏。”

　　杨康瞧了丘处机一眼，道：“李师弟来向师父传话的时候，我正与师父提起……尹师弟你同小龙女的恩怨，我其实也知道几分。”尹志平闻言，脸色一变，却听杨康又道，“其实尹师弟你既已决意要将当年之事的原委告知师父，又何须在意我知道多少？若是你开不了口，师兄代你说也是一样，也免得令旁人误信了赵志敬那贼道的满口胡言。”

　　尹志平浑身一震，突然说道：“杨师兄好像很讨厌赵师兄？”

　　杨康淡淡道：“他不但欺负我儿子，还害了我师弟，若你是我，你讨不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