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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本能(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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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志?”
苏越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人,树荫斑驳的阴影将他的面容遮蔽去了一大半,光影交错间一时晕眩,自己竟然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在这里?”
大志往前一步走出树荫,脸上陌生的表情随着大面积扩散开来的光线渐渐消退,又变回了那副寻常的神情。苏越依然没从之前的晕眩中回过神来,张着嘴巴说不出话,至于自己被问到的那个问题,他同样也想问这个像鬼一样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发小。
“靠,我还想问你呢。”苏越假装镇定,收起播到一半的电话,塞回裤兜里,“你不去诊所上班,来这里干嘛?”
大志笑着抓了抓后脑勺,眼神像是栓在苏越身上的绳子,即使五官内的四官已经恢复了寻常时的吊儿郎当——可就像变作人形失败、总会露出一条尾巴的妖怪一样,那露骨的冷硬目光,始终没办法完全掩藏起来。
——妖怪。
苏越对于自己竟会对大志产生这样过分的想法觉得内疚。
……可是——
他抬起头来,却只见那无法隐藏好尾巴的童年好友的脸上正裂开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怎么?吓到你了?”
“呃……胡说八道!吓……吓到谁了?!”
大志的嘴继续往外咧着,“你胆子那么小,还老爱往凶案现场跑——我就知道你在家里没事做,肯定要来这里凑热闹。”
“是啊,越是玄乎的热闹我越爱凑。”苏越非常拙劣地掩饰着自己的紧张,“……那你呢?你这个应该去为人民服务的白衣天使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来当然是有原因的了。”大志的眼睛眯起,望向日光下的那栋死寂的小楼,“我最后来看看老师。”
“老师?”
“田平老师。”
苏越震惊至极。
“啊?!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那时你已经去了外地了,大学时期,他当过我两个月的导师。”
大志和田平之间居然是师生关系,这不禁让苏越感到意外。
他和大志虽然在大学时期分道扬镳,也一度失去联系;可自认为依旧对这个童年玩伴无所不知的自己,居然完全不知道有这件事情。
其实田平既为教授,大志在学期间又是主攻医疗心胸方面的专业,因此结为师徒也不奇怪——只是两个月的相处时间,无论对教师还是学生来说都太过短暂,大志竟会对一个在自己学习生涯中昙花一现的导师留有那么深的印象和情谊,才是让人最意外的地方。
说起来,在田平死亡当天被召唤来现场问讯的人当中,也有大志……对啊,为什么会有大志?
如果仅仅因为大志是死者的学生——那么田平教学期间所指导过的学生,应该不止一个吧?为什么偏偏只有大志被叫来了?
苏越条件反射地看向身边的好友;发现直视过来的眼神,对方也扭过头来看着他——
同样的地点;相近的时间;几乎一样的表情——那天的大志从人群中走到自己眼前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也产生过同样的晕眩。
不、不是晕眩,而是自己的潜意识有意要回避某些不对劲的地方。
“大志……”
想要遏制住那些不对劲的念头,只有正面直白地向对方求证。然而就在苏越刚要开口的时候,林荫之外—— 被阳光焦灼成大片大片的明黄色土地上,又出现一道倾长的人影,本是直接向着小楼而去,临近树荫时,似乎同样发现了熟悉的脸孔,于是那人便调转方向,朝暗处走来。
来人是— — 吴江。
沪川警署西分区的刑警。
那张脸出现在树荫下的一瞬间,苏越不知为何有种狂喜的感觉,只觉得裤袋里的手机发烫,而被封条粘的严实的浴室大门,似乎也有了重见天日的希望。
之前拨手机号的时候,还在犹豫要用什么理由来说服这名算不上熟络的刑警来为自己开方便之门——不过现在已经不必要了,从他刚才径直走向浴室独楼的坚定步伐来看,他也一定是想到了什么破案的关键之处,才会顶着烈日匆匆往这个被同僚列为“没有价值”的案发现场跑。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原本集中在大志身上的注意力一下子四散开来,苏越竟也忘了自己刚才想要问什么,只听那热得满头大汗的刑警喘着气问道:
“…咦?…怎么是你们?……你们跑到这儿来干嘛?”
“哟,原来是警察小哥,”起先同样惊奇的大志很快回过神来,嘿嘿一笑,手头顶上一指,“没看见有片树荫嘛?乘凉总可以吧?”
刑警用手抹着颈上不断滑落的汗水,狐疑地眯眼瞧着两人,“……乘凉?在这种地方?两个大男人?”
“当然是两个男人了!两个男人怎么了?要是两条狗趴在这里乘凉,还能和你打招呼吗?”
习惯用狗来做比喻,是大志的习惯。
苏越朝上翻了翻眼睛,无话可说。
“你、你怎么说话的?”
“我就这么说话~”
刑警的语术,相当笨拙,憋着嘴巴左右晃了半天,最后只能端出警察架子,指了指脚下道,“……不…不管怎么样……这里还是凶杀现场!结案之前,你们统统都是嫌疑人的身份!好歹给我有点自觉,没事别晃来晃去,特别是在这种地方。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警方完全可以指控你们妨碍公务。”
话音刚落,大志从鼻子里憋出一声闷笑。
刑警的脸马上红起来。
“笑什么!”
“没笑没笑!我哪敢啊,笑一笑蹲大牢。”大志油腔滑调地糊弄着,边看腕表边道,“哟,我得走了。下午还有一台切阑尾的小手术。苏越,你走不走?”
苏越一愣,“我……”
“不行,苏越留下。”
刑警毫不犹豫地下达命令,斩钉截铁,为了防止对方离开视线,甚至还伸手挡在了他的胸前。
其实苏越本身也没打算要走。
只是吴江主动要求他留下,这点很让人意外。
觉得意外的,当然不只是自己。
“……真奇怪了,苏越留下,就不是妨碍公务了?我们不都是‘犯罪嫌疑’人吗?”
“我另外有事找他。”刑警很坦白地说出了原因,可话毕却招来他人的一阵惊异——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诚实的刑警——摆出初次见面时那副凶神的嘴脸,对大志不客气道,“就……就是这样,你可以走了。”
大志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会意一笑,走出去了几步,故意冲着身后的刑警朝苏越做了个打电话随时联络的手势,又转身快步离开了视野范围之内。
树荫下还是只有两个人。
可周遭却陷入了古怪的气氛中。
原本能非常简明扼要地向对方说明来意,可两个互相摸不着心思的人在反窥对方时候,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好了。
苏越不知道吴江要自己留下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绝不可能是邀请他一起进浴室搜查——之前也提到过了,哪怕嫌疑在小,从规矩上来说,自己依然还是与此案有着密不可分联系的关系人,随随便便就闯进凶案现场还被逮个正着,能不被别人再度怀疑就谢天谢地了。
“我早上去过你家。”刑警突然开口道,“……你的合租人,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苏越一点都不觉得那个整天窝在房里埋头苦读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是尖酸刻薄的早熟儿童哪里有意思。
他一定是又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苏越心想,怪不得警察要我单独留下,别是因为那小子不顾后果的言行让刑警又对自己再度起疑——
“呃,要是他说了什么,请不要介意……”不知为什么,苏越很自然地像个正牌监护人一样为自家的早熟儿童打圆场,脑海中马上浮现出的居然是那个被劝说‘离文佳那家人远一点’的警告——当然重点并不是那句警告,而是—— “我看他没什么来往的朋友,个性又比较孤僻,偶尔有些越轨的举动……我也习惯了……哦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要是做出什么让你觉得不愉快的举动,请不要介意。”
“越轨?”刑警听得一头雾水,话语之间,意味深长,“……是吗?我只是觉得他和同龄人不太一样,不愉快什么倒是没有……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没想到……还真的挺不一样的。”
“……没、没有那就最好。”
苏越有些语无伦次,想尽快从这个尴尬的话题中脱身,转而将自己来翔龙浴室的目的对刑警进行了说明,并希望他能允许自己进去一探究竟。
让他大感意外的是,自己感性而冲动的推测居然得到了刑警的共鸣,特别是在听说田平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之后,他的反应,和自己当初的恍然大悟如出一辙。
“原来有这么回事?!看来这整个事件,可疑之处的确很多。”
苏越现在倒不是最关心什么可疑之处,反而觉得——吴江身为刑警,对案件的了解居然还不及一个闲人多,很是让人唏嘘。
“你们警方对被害人的身份背景,难道都不彻查清楚的吗?”
“不……也许警局那边已经知道了吧。因为我还是个新人,组内只交了些杂务给我,正式的跟进都不能参加,我能得到的情报……当然不多了。”
“……既然这样,你还来这里干嘛?”
吴江气急败坏,双手一摊,“那……我,我不想总打杂啊!如果不亲身介入案件当中做出点成绩给他们瞧瞧,难道一辈子给他们守门吗?!”
守门又有什么不好?
苏越想——
自己倒是想找一份这样与世无争的工作,乐得清闲。要不然,也不会放弃大城市的生活机会,千里迢迢回来这稍显贫瘠的老家了。
“那么现在要怎么办?单凭我们两个道听途说来的推测,你上头的那些队长警长,就会佩服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把位子让出来给你坐吗?”
“当然不会了!”刑警在这点上倒是很有自知之名,摩拳擦掌道,“所以才要去找证据!只要我先一步发现,就是我赢了。”
利用这股孩子气,也许很容易就能搭上顺风车——
苏越终于顺水推舟地讲出来今天来这地方的唯一目的:
“那么算我一个吧。”
“……啊?”
“我来帮你,两个人一起找不是更快。”
孩子气并不代表对方是傻子,何况又挂了一个“嫌疑犯”的头衔,很难不让人怀疑自己是有心想要进现场搞破坏的。
最初的惊异过去后,吴江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不行!”
“你要是不信任我,就随便找个什么把我的手绑起来好了。再不然,脚绑起来也行,我只是想亲眼看看现场而已,无论如何……”
苏越也在做最后的努力,尽力表达出自己的诚意——明明有很多借口能使自己的恳求变得漂亮圆滑点,但此刻他却连一句有说服力的话都想不出来。因为连他自己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对田平那一家人如此执着……但是,如果有人可疑感受到自己心情的万分之一的话,如果有人不是只会说“离他们远一点”,而是能感受到那种的心情的话——
“我……我真的只想进去看看!”
……
喧嚣了一个上午的蝉鸣,终于是累了,渐渐轻了下去。
吴江略呈褐色的瞳孔,在青年的脸上凝滞了一会儿。
「我没心思烧开水,但可能有其他人有这个兴趣;我不喜欢喝茶,并不代表这屋里的另一个人不喜欢;我不知道今天有谁会来,但偏偏就是有别人知道。」
——别再习惯性地看表面判断一个人——
……我现在所看见的,是表面吗?
还是……更深的东西?
即便是相处多年的好友,也不一定能看真正清楚对方的内心,更别说是一个认识才不到几个星期,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
但是,当初在医院第一眼看见那对眼睛的时候……就已经犯下大忌了。
到底是被这个人身上的什么所吸引,也不知道。
不过这完全不重要。
有时候只要遵从内心最本能的想法就好了——
“……好吧。只能看看。”
“……?!”
刑警转身走向浴室楼,见身后的青年还愣在原地,便又道:
“……干嘛不走?还真的要我绑住你的手脚,抬你上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