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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第一百四十三章 问君意如何 ...

  •   沉霖踏着月光踟蹰了两步,终是走了进去。夜浓黑如墨,屋中不点烛光,只从窗扉处引了几星冰辉。屋中虽有人在,却缄默沉静,反显寂寥悠长。

      袁雨默然走了出去,只剩沉霖与袁子翌两人在一片蒙昧里,相望却无言。金柝响数声,三更天已过,军营中声息也渐悄。

      黑暗如同深海的浪潮,压抑得让人不愿开口,最后还是她幽叹了一声,说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且不说夏凉铠甲精良,单就兵力而言,羌羯已弱于夏凉,此战险胜亦不易,你又何必太过挂心?”

      “你不懂。”他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僵硬如凝冻的寒冰划过紧绷的琴弦。

      她蹙了蹙眉,看着他说道:“或许我确实不懂,剑断如何?弦断如何?不过一心所系。我懂不懂,更无关紧要。”

      他却蓦然笑了,还伴一声轻哼,说道:“你能如是说,是因为你非当事者。我曾听闻你这几年同宸帝素不合,龃龉不在话下,相互利用更常有,分分合合又是一年数月,你不也甘心为他来做这替死鬼吗?”

      “你门道倒是挺广。”她苦笑了一下,未及又叹道:“许多人常说自己可以放下,其实最是放不下,我想我便是如此罢。有些事确非当事者不知,你也知我身世曲折,我利用别人或别人利用我,皆是常事,走过这一路坎坷算计也实属无奈。既往矣,又何苦再紧紧相逼?”

      “他究竟说了什么,能让你放下这么多年怨怨怼怼?”他似在切齿,黑暗中幽幽眸光渐将她素色的身影捉紧。

      她只是轻描淡写道:“他觉得非要得到天下,才能将一切收于掌握之中。天下皆欲夺我命,那么他便只能立于万宇之巅,才能护我周全。”

      他还是笑着,却又多了几分苦涩,说道:“可他利用了你,你不恨他?”

      “恨?无端不起恨。或许因为,我也认为,惟有站在至高之处,将所有人踩在脚下,方能保护自己罢。”她缓缓闭起了眼,声轻如微。

      他摇了摇头,依稀无奈道:“我只知我剑之所及,便寸步也不让。我并无太多,只能依靠一人一剑,护我所惜。”

      “你们是两般人啊。他自小无所依托,万事全凭己力,成了这不轻信的脾性,外边炽热,骨底凉薄。可你还有父亲在呵。”她喃喃道,仿佛在说着自己。

      “说来说去,你也不过是替他辩驳而已。”他忽然冷下了声调,几分怒意张扬而出。

      她站起了身,走到窗边,白衣似雪,沾染了一身月华。“他再三不顾章法,硬闯羌羯据地,为的是什么,你作为羌羯主帅,恐怕比我看得更清。”她边说道,边拨开了半掩的帘幕。今后若驻军野地,居营帐,便连这半帘冬月也掀不起了。往后节气愈寒,行军打仗便愈辛劳,袁子翌能如眼下这般悉心关照她到几时,不可轻言。一望这倾城月色,她便有些念叨夏凉了,轻叹一声,如灯火散落,不起微尘。

      他却误以为她这一声叹,是叹他不懂情理,不懂借两军交战之际顺水推舟送她回夏凉,她便有些嫌怨气了。于是,他冷着脸说道:“匹夫长于勇而短于谋略,徒有其志,不足道。正面夺人不得,他也不知暗地里潜入营中。我胜他一局,自然之理也,又何怪乎?”

      “你又何需处处与他相争呢?”她回首瞥了他一眼,借穿户明月看清了他不悦的脸色。

      他却又不语了,一如平常之我行我素,不想答,便噤声。她自讨没趣,只觉他闷了一肚子闲气,她好心开导,他还有一搭没一搭,恁地不识好歹。她便也不带一句别,走出了他这屋。临走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只如一座不动尊痴坐着,面色冷于冬月,不知这般清寒声色下究竟沉了什么情绪。她一摇头,还是走了。

      他依旧抚剑而坐,轻弹缺口,落一地寒芒。“他如此心急,何尝不是因着每每遣人暗入我营,皆被我所阻,无功而返呢?你若是问起,我便实话实说了,可你为何不问呵?”他暗自低语。

      不知何时天又纷纷然下起了雪,上下一白,黑夜掩去了他的身影,白雪又藏匿了他的心迹,一人独坐,天地皆无声息。

      翌日,雪未晴,原空城堆了厚重的素裳,哨岗上的兵士们喝着手,看这天,是要越冬打仗了。

      袁雨给沉霖端来了火盆,放下后叹了一声:“天是愈寒了,可炭却愈少了,也不知再过几日,军中可还有供应。”

      沉霖昨夜睡得晚,又是疲倦,萎靡在床,听袁雨这一说,直将被子捉得更紧了。

      袁雨又絮絮叨叨了说起来:“天冷了,雪又深,行军不便,也不知下一役又将移往何处……”

      “对了,昨天袁林似是叫你姐姐来着?”她抬起头问袁雨,打断了袁雨无意义的抱怨。

      袁雨倒水的手立时顿住了,僵直了背,缓缓回头看她,才发觉她并不很在意,犹闭目歇着,若不是她出了声,真让人以为她已睡去。

      “我们俩其实是双胞胎,生辰挺近的,说不好谁大谁小,偶尔也相互叫着玩,你别在意……”袁雨讪讪道,不是偷眼看她的反应。

      她也只是闭目嘟囔了两句:“你们主子也真够奇怪的,明明人前人后称袁将军,还非得戴着个面具,这羌羯人哪有姓袁的?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袁雨适才紧张了片刻,听她一提自家主子,又来了精神,说道:“你可是有所不知了,主子早称自己少孤,养父姓袁,不曾透露自己来自何方,又具体名谁。连同我们兄妹俩的名字,也是谎称为报主子养父之恩而取,并非从主子而姓。届时便是不得已说出身份,也有个台阶下。若是早诓人取了个羌羯名字,以后可不好收拾。”

      她只一笑,不予置评。恐怕袁子翌生得与羌羯先王有几分肖像,其养父袁襄防掉包事迹败露,方命其假面示人。这袁襄也不愧是能做得暗月教主的人,继墓眠后再掌这个枝叶庞大的教派,竟放心将袁子翌安在羌羯军中做事。若他日真相大白,恐又掀一场腥风血雨。如是一想,她倒觉袁子翌有几分可悲了。

      袁雨以为她只是累了,还认真听着,便继续说道:“军中也曾有人疑心主子的来头,硬要他取下面具一看,还好大汗解了围。”袁雨似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此人便是乌提尔将军,那个长得跟书生似的男人。”

      她这才睁开眼,问道:“那个两军交换人质到一半,提议大汗耍诈的人?”想起当日换人,那个突然冒出的黑骑,她犹有余悸。

      袁雨点了点头,她便嗤了一声道:“看着就觉是油头滑脸的人物,哪天死在战场上才好。”

      “现在知道主子多护着你了吧?”袁雨不无自豪之意道。

      她淡然一笑,看了看袁雨,说道:“总说你主子好,他当初是给你灌什么迷魂药了?”

      袁雨撇了撇嘴,对她的说法有些不满,但也未太在意,说道:“我和袁林出生于羌羯边远的村落里,生而为奴,连姓名也不能自主。母亲受辱自尽,父亲为她去讨说法,又被乱棍打死,剩我与小林过着极是穷苦的生活。及年九岁,村子里起了乱,两大户为了争水源而斗了起来,另一户侵入主人家里,见人便杀,山高皇帝远,那时候真是没有半点法理可言。我与小林本也逃不过一劫了,却逢主子路过村子,救了我们一命,我们方能活到今天,还过着比从前好上数倍的生活,怎不感恩戴德?”

      “他倒是挺好心肠嘛,我以为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竟也会带上两个非亲非故的人。”她浅浅一笑道,梨涡依稀。

      袁雨闷哼了一声,仰着头道:“谁像你这冷心的女人,你只是不懂主子而已。”

      她耸了耸肩,并不否认,闭上眼说道:“你懂,那你说,”

      袁雨沉吟了一声,说道:“其实我也说不好,他心里有事,但从不与人说起,你只能从他的琴,他的剑,他一闭目一睁眼间寻找蛛丝马迹。”袁雨推了推她的肩,皱着眉头道:“我这么说你懂么?”

      “我懂不懂有什么所谓?他不是说我不需懂吗?”她拨开袁雨的手,溜到了被窝里。

      袁雨却蓦地有些生气,掀起她的被子道:“你不但冷心,还一点脑子也没有!”言罢,狠狠甩下被子,气鼓鼓地出门去了。沉霖只当袁雨是觉得自己轻视了她家主子才气了,也未当回事。

      却听得门外踏过一阵脚步声。袁雨跳回了屋子,侧目望了几眼,又回来冲她说道:“是乌提尔的人,不知又是什么事……我早觉得他不像正经人,说不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愿与我无关。”她刚说完,便又蒙上被子睡了。袁雨拿她没辙,重重哼了一声便走了。

      再醒时,已过午后。她甚是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袁雨不知何时已坐在其侧,捧着杯水,愣愣地看向窗外。她的目光随袁雨而去,才觉雪犹未霁。

      见她醒了,袁雨便说了起来:“那乌提尔不知从哪得的消息,道是夏凉今夜攻城,要主子率兵伏击。”

      “许是斥候带来的消息罢,也不好无端怀疑人家。”她余音懒懒,半是刚睡醒之故,又半是心不在焉,只记着夏凉会否因此遭算计。

      袁雨又嘟囔了两句:“平日里不见他有甚建树,这会儿却带了这么个好消息,若是成了,我军可是反守为攻了。主子曾说这个乌提尔近来和从前不太一样,同是这副面相,先前是个不常说话的主儿,近来虽犹不多言,觑人时却无端多了份度量。”

      她随性开了个玩笑:“会不会是别人假扮的呢?时局混乱,指不定有人想趁机起祸呢,一个不常言语之人更易下手。”

      袁雨却是轻嗤了一声道:“你以为乔装打扮是这么容易的啊?若有这等高明法术能成日里以另一副面孔示人,主子还何需戴着面具?这天底下懂长期易容之术者,恐怕只有一二人。”

      她的心猛然跳了一下,脑海里冒出墓眠冷晦的面容,普天之下能有这等本事者,非他莫属。更况乎他不曾以真面目示人,也无从揭穿。已是四年,犹未有他的下落,若是他死无葬身之地了尚好,若还活着……其后果不堪思量。

      “让你家主子小心点……”她凝眉道。

      袁雨笑哼了一声道:“算你有点良心,主子没白供着你。你放心,凭主子的本事,不会出问题的。”

      “但愿如此……”她喃喃道,看向窗外,又是雪落一片,触目茫然。

      入夜,她守在窗边独坐,想起墓眠那双眼,再想想乌提尔,不禁寒意入骨。人的容貌可以变,但他的眼神不会。尤其是那种残忍狡诈的目光,更是不会随时光褪去。此时袁子翌已出城,连日里未有大胜,西格有些急躁了,一次性压上了羌羯硕果仅存的一万精兵,决意以乌提尔麾下斥候的这一条消息同夏凉较个高下。

      夜深沉,据称夏凉定于正亥时夜袭,欲故伎重演安江城之变,此时已近亥时,天边一片浓黑,地上又是煞目雪白,辨不出半分事态。

      “你担心主子?”袁雨走到她身边问,言语间隐含了几分得意之气。

      她抿了抿唇道:“你说起这个乌提尔,我方想起一个人,此人凶狠暴戾,又阴险狡诈。”稍顿了顿,她长嗟一声道:“不是什么好征兆。”

      许是她的神色太肃穆,又或是语气颇深沉,袁雨也不禁焦虑了起来,望向原空城最前头的那座高山,却只有黢黑入目,不知凶险。

      顷而,有一人单骑入营,不是别人,真是袁林。他纵马如狂,刀削的眉宇拧成了怒峰,直在营中大呼:“我们中计了!夏凉早早伏兵城外,袁将军正领兵后撤!”

      她听不懂袁林说的羌羯语,但看懂了他眼中如深海般翻腾的焦躁,心知大事不妙,夏凉手握九万精兵,若是正面对抗,袁子翌手中这一万兵力根本不足道,若事态更糟些,是他们遭到了夏凉的伏击,后果更不堪设想。袁雨更是心急如狂,慌不择言道:“怎么办!主子他真的出事了!我就说那乌提尔有问题!”

      “你先莫着急,莫着急……”她虽如是说,但营中兵士已匆忙整队,准备后撤了。更有阵阵马蹄声向这边逼来,她走抑或不走皆无所谓,只是蓦然惦记起了袁子翌,若他战死于林宸封剑下,她多少会生些愧意。

      原空城不大,军营扎寨处离伏击处不远,城头城尾也不过三两盏茶功夫的脚程,袁林来时大军已不断后撤。眨眼的功夫烟尘便弥漫到了城中,各路兵马分开撤退以分散夏凉追兵。她立于军营处俯瞰城中街道,一眼便看见了袁子翌。他竟走在队伍的后面,看来是要与夏凉一场恶战了。

      袁林上报了西格又一一通知完军营各处,便跑到了她的身边说道:“主子说了,您再留下来太危险,乘着夏凉来袭,回去罢……”说到末处,他竟有些无奈。

      她早想回夏凉了,可袁子翌这一放,她又犹豫了,再望一眼奔向这边来的大队,袁子翌似也看见了她。他戴着面具,她只能看见他一双怒瞪的乌瞳,仿佛在说:“你还不走?!”

      她狠了狠心,骑上袁林牵来的马,咬牙便要冲回去。却值此时,身后传来一声高呼“慢着——”,她一回头,只见一身铁黑的乌提尔骑于马上,后领十名兵士,正肆意地打量她,继而悠然道:“秋荻小姐这是要去哪儿?投敌吗?啧啧,若为大汗所知,可让下官如何是好?”

      袁雨在她身后暗叫不妙,手按在了虎皮刀鞘上。她却下了马,压住了袁雨欲拔刀的手,在她耳边轻呼了一句:“来者不善,切勿出头。”言罢,她抬头正视乌提尔,竟觉他笑容满面,没有半分羌羯危急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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